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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我身邊坐下,小心地用黑色學生裙遮住雪白的腿:“聽姨媽說你喜歡釣魚,我就來找你,放學早,一個人挺孤單的。”她偷偷看了眼我空空如也的桶,眼睛睜大了。

  “呵呵。”我笑著說,“失望麼?”

  “不,沒有。”她趕緊擺手,臉又紅了。

  我看著湖水另一頭雞蛋黃大小的殘陽,說:“人總是這樣,想要的東西,從來得不到。想釣許多的魚,卻從來釣不到魚。”

  她認真地看著我:“可我覺得,你並不想釣許多魚啊。能不能釣到魚,對你來說不重要吧。”

  我哈哈笑了:“是啊。”

  她看見我放在腳邊的速寫本,好奇地拿起來翻開:“你會畫畫?我從沒聽姨媽說過。我從小就特羨慕會畫畫的人,能把自己心中想要描繪的東西畫下來,變成一張看得見摸得著的紙,多開心啊。”

  我喃喃重複她的話:“是啊,多開心啊。”

  她翻到內頁,驚嘆出聲:“啊!這是你畫的麼?好厲害,像真的一樣,仿佛正在盯著我看呢。”她繼續向後一頁一頁翻過去:“同一個人啊,哥,是你們繪畫班請的模特兒麼,笑起來真好看,不笑又挺凶的。為什麼他的頭髮都被塗成紅色?”

  我說:“因為紅色的油畫棒太多,用不完。”

  她大概覺得這個理由很荒唐,皺著眉想了想,又想不出所以然,於是高興地接受了。我沖她眨眨眼:“千萬別告訴家人我畫畫的事兒,父親想讓我學醫,最恨我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一愣,立刻明白了,惋惜地說:“真是遺憾,我一直覺得不論貧窮還是富有、不論卑賤還是尊貴,能做自己喜愛的事情,才是最快樂的。”

  浮漂一沉,她激動地跳起來大叫:“咬鉤了咬鉤了,哥,快拉快拉!”我一用力,一道銀光飛出湖面,啪的一聲砸在我們身後的石頭上。“啊,好小。”她失望地看著那條魚,“都不夠吃,哥,咱們放了它吧,怪可憐的。”

  我說:“好。”手一揚,那條魚又回到它的故鄉。樹林盡頭血紅色的殘陽顫了顫,慢慢沉下去了。

  到了家,滿屋子雞飛狗跳,我這才知道大哥又闖禍了。他是被幾個當兵的押回來的,一身精心打扮的高檔行頭被扯得稀爛,蓬頭垢面,手上還抓著一大把長梗玫瑰,花瓣早就掉光了,掌心全是被刺刮破的血。旁邊兩人架著,他還不老實,掙扎著嚷:“讓我見他!讓我見花道!他會答應我的,他會的!”

  打頭的小戰士一個立正,恭敬地對父親說:“仙先生,您的兒子死活想要參軍,櫻少將拒絕多次他也不聽,於是派我們送他回來。少將還說了,公事繁忙脫不開身,改日再登門拜訪,同您好好喝幾杯,不醉不歸。”

  哥還在嚷:“媽的關你們屁事!我要見他本人!讓他親自見我,讓花道親自見我!”

  父親吩咐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僕按住大哥,對小戰士歉意地抱了抱拳:“犬子不教,給花道添麻煩,對不住了,我今後一定嚴加管束他。讓花道多注意身體,別太操勞。”

  院門外的軍車開走了,父親轉身就給大哥一巴掌,罵他:“畜生!平時散漫就罷了,這回竟鬧到別人司令部去,你是越來越膽大包天!要不是我跟花道的交情,一顆子彈就要了你的狗命,你還能好端端站在這兒麼!”

  不用說,哥和父親又鬧了一場,表妹從沒見過這陣仗,被嚇哭了。我帶她到後院散心,臘梅花一朵朵綻出嫩苞,在灰色的天空下鮮艷得刺眼。屋裡叮叮咣咣的,像這年復一年單調的歲月。

  第二天上課,越野宏明那幫狐朋狗友看見我就笑,鬼鬼祟祟的。不過這小子也算仗義,很快告訴了我緣由。原來這些紈絝子弟家裡有在軍部做官的親戚,目睹了前幾天那件事的全過程,拿回家做茶餘飯後的消遣,終於成了姨太太們麻將桌上的談資,又被兒子輩的偷聽到了。

  我這才知道大哥穿過半個城區獨闖司令部,並不單單為了參軍。他當時帶著一捧野玫瑰,在士兵荷槍實彈看守的軍部大門外站了三天三夜,一開始還很規矩,只是說要當兵,請櫻少將收留他。後來就有些失去理智了,撞著門大聲唱歌,吼些你儂我儂的肉麻詩句,活像個求愛的瘋子。士兵要送他回來,他就抓住鐵欄杆死活不鬆手,皮肉磨破了也不知道痛。好不容易送上車,因為顧及哥的身份,士兵們不敢下重手押他,於是眨個眼他又溜了。

  我聽完後,說不出話,覺得荒唐而又合理,攤上這麼個心智不成熟的大哥,我也哭笑不得。

  “哎。”越野宏明看了看四周,神色很怪異,壓低嗓子問,“你大哥,當真得了癆病?”

  我一愣:“什麼癆病?”

  “嘖,”他說,“喜歡男人啊。你哥真的喜歡男人,還好死不死喜歡上個將軍?我聽人說,這種人都是又病又瘋,自作賤不可活。會傳染不?”

  “呵呵。”我笑了一聲,提著書包走了,不是不想回答,我根本不知道答案。

  風言風語很快傳到父親耳里。他整天忙著生意,家裡的瑣事並不大管,這麼個晴天霹靂下來,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那是個陽光挺燦爛的午後,母親哭哭啼啼跟我說:“阿彰,你帶妹妹去釣魚,去吧,傍晚再回來。”表妹睜大眼,滿臉疑惑。我摸摸她柔軟的頭髮說:“走吧,帶你去釣最大的魚。”表妹十分高興,坐上我的自行車后座,兩人一路晃晃悠悠向中山公園騎去。

  到了湖邊才發現沒帶餌食,我歉意地沖她笑了笑:“我回去拿,你在這兒等我。”她很乖巧地答應了。

  我早就猜到折回去會看見什麼,那場面還是把我唬了一跳。哥被綁在院子裡的長凳上,塵封已久的家法都亮出來,在他身旁堆了一圈,母親和女傭都被趕進屋裡鎖著,只留幾個壯仆。哥已經被打昏過去,全身上下皮開肉綻。父親的狀態只怕不比大哥好,他臉色鐵青,清瘦的身軀縮在太師椅里發抖。這個男人終於還是老了。

  哥被一桶冷水澆醒。父親問他:“你知不知錯,改不改?”

  他咧嘴一笑,露出血糊糊的牙:“我不知錯,我不改。我愛他,第一面見他,我就愛上他了。”

  “畜生!”父親大喝一聲,手一揮,男僕揚起油亮的鞭子抽在大哥背上,帶起嗚嗚的風聲。

  “你知不知錯,改不改?”“我就是個瘋子,瘋子。我喜歡男人,我要一輩子瘋下去。”“你知不知錯,改不改?”“你主宰我的人生,主宰不了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錯,改不改?”“我這輩子,只愛上一個人。”“你知不知錯,改不改?”“我愛他。”……我拿起魚餌走了。結果那天我們還是一條魚也沒釣到,表妹並不失望。被夕陽照得火紅的西長安街上,穿藍布大褂的女學生在分發傳單。我們騎車沿著路邊蛇行,她輕輕唱起一首歌。

  【4】紅色青春

  第二次見櫻木花道是在十二月初。

  我和父親去廣和樓聽戲,因為據說當紅的一個名角兒要演貴妃醉酒的劇目,父親這種鐵桿票友當然不能錯過。表妹得了風寒臥病在床,母親對京劇不感興趣,於是只有爺倆動身。大哥自從那天后就沒出過房門,不是他不想走,他根本走不動了。

  冬季的夜冷得很,我裹緊呢子大衣,摸了摸頭髮,它們硬邦邦高豎,像要被這夜風凍成冰涼的刺。表妹曾問我:你這麼溫和的人,為什麼留著這樣玩世不恭的朝天發。我說:我懶得抗爭什麼,這便是我唯一的抗爭。

  影影綽綽的燈下,一台台黃包車拉得飛快,似乎跑慢些就會被淪陷的大河吞噬。白光一晃一晃,是姨太太們裸露的光滑小腿。這個年代,只有這些小腿聽不到敲響的喪鐘,仍舊怡然自得地閃耀著。

  到了前門大街的廣和樓,我們被攔住了。跑堂夥計見父親穿著錦面長襖,拿著根走了朱漆的上好檀木手杖,不敢得罪,只好苦著臉說:“先生,對不住,戲園子被當兵的包了,有個將軍說要讓弟兄們放鬆放鬆,老早就定了場子,一個外人也不讓放進去。”

  父親勃然大怒,手杖在地上點得啪啪響:“這都什麼年代了,難不成還學著舊時的軍閥頭子搞特權、吃喝玩樂犒賞部下?我今天鐵了心一定得看這齣,叫你們老闆過來。”

  夥計慌了,趕緊賠不是,說老闆正跟軍官說著話,脫不開身。我仗著個子高,越過夥計的頭頂向里望,滿場子鬧哄哄的,全是穿著國民黨軍裝的武夫,腰間別著錚亮的手槍,有的已經喝上了,有的磕著花生米,眼睛黏在風月樓請來助興的姑娘身上甩不開。屋子中央那座雕花的戲台孤零零杵著,被忽視在長年征戰的男人們髒兮兮的黑布膠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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