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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他抓住的女人嚇得半死,眼淚嘩啦一下就流出來了。他還在歇斯底里,抄起牆邊博古架上的瓷器往地上砸:“操你媽的!全他媽是虛偽的婊子,沒人真正關心我的想法!你們問過我麼,問過我的感受麼!我心裡怎麼想的你們知道麼!不,你們不知道,因為你們根本沒把老子當回事!操你媽的!”咣啷一聲,青花瓷盤砸了個粉碎。

  父親放在沙發扶墊上的手狠狠摳進牛皮里,青筋暴綻。坐在他身旁的那個美麗可憐的女人,此刻臉色煞白,咬著嘴唇,十根蜘蛛般的細長手指緊緊揪住一條絲絹手帕,渾身發抖。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過的一本外文譯書,泛黃的紙面寫著這麼一句話:軟弱,你的名字是女人。

  對於生母我沒什麼感情。打小記憶中就只有一個苗條的背影,穿著白底繡銀線的立領旗袍,把我扔給奶媽照顧,自己坐在梳妝檯前描眉撲粉,等到打扮完畢,已經華燈初上,她拎起一隻小包,踩著咯咯的高跟鞋,挽著錦袍禮帽的父親去會館出席晚宴,留我一人獨自面對漫長的黑夜和處處看我不順眼的大哥。

  這麼多年我都是這麼過的,從沒感到寂寞,下學後去湖邊釣釣魚、打打水漂,日子很愜意。直到今天,我的雙眼被那團火焰狠狠扎了一下,長久以來充實的胸口突然空出一塊,怎麼都填不滿,就像沙漠中三天沒進水的人,強烈憧憬著遠方的綠洲,全身都沸騰了,叫囂著:想要,想要……我想:年末就滿十七歲了,是時候該找個女友了。

  即使是遲鈍的紅髮男人也覺察到不對勁,他嘴裡塞著糕點,腮幫子鼓鼓的,伸長脖子往過道里看,那兒一個留齊肩半長發的青年正砰砰摔著東西,衣冠不整,白襯衫被血染紅一大半。

  櫻木花道霍地站起身,從腰間拔出槍,一邊咀嚼一邊含混不清地說:“媽的,哪兒來的雞巴卵,怕是來惹事的,浩之你別急,老子幫你一槍斃了他!”說著就要往外走,被水戶洋平一把拉住。

  水戶洋平挑著眉,滿臉戲謔:“櫻少將,別衝動,看清楚再說,那是仙先生的大兒子吧。”說完又湊到他耳邊:“你天才的腦子總是這麼不靈光,沒我這個‘指導員’在身邊,你怎麼活。”聲音雖然低,還是被我一字不落聽到了。紅髮軍官的臉頃刻變得通紅,不知是被氣的還是羞的,他一個頭錘放倒下屬,不好意思地收起槍:“對不住啊,浩之,那是你兒子?”

  父親苦笑一聲,說:“長男仙道壽,是阿枝跟前夫生的,一直不認我這個繼父,跟著外面的人學壞了,大學念了一半就輟了學,整日遊手好閒,根本管不住他。”

  哥聽了這話,撞開眾人衝到父親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吼:“放他媽狗屁,老子叫三井壽!這都是誰造成的,啊!你說啊!你們這對狗男女,jian夫yín婦!要不是因為你們,我爸不會死……”啪!他的頭被冰涼的金屬打偏,半邊臉頓時腫起來,愣住了。對面一個高大的紅髮獨臂男人,手裡舉著把德制毛瑟手槍,冰冷的槍管頂著他的太陽穴。男人兩撇粗濃的劍眉斜飛入鬢,眸光兇狠,揚起下巴用眼角覷著他。

  後來哥告訴我說:那一刻,他仿佛看見了一匹孤獨的荒原野狼,抖著烈焰一般鮮艷的皮毛,在蒼茫無邊的夜色中仰天長嘯。這畫面在他腦中定格了很多年,像最深最狠的烙印,怎麼也抹不掉。

  紅髮軍官皺起眉看著哥,像在看一隻低賤的蟲豸,他說:“老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不孝子,就算不是親生的,你他媽也沒資格這麼跟他說話。浩之管不住你,老子今天代他教教你什麼叫晚輩應有的禮數。”他晃了晃手槍:“去,跟你爹跪下道歉!”

  滿屋子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傻呆呆看著這個反客為主的國民黨軍官脅迫他們的大少爺,這哪兒還是剛才那個嬉皮笑臉的豪慡漢子,槍一出手竟然判若兩人。

  母親終於受不住,尖叫一聲昏過去,被幾個傭人七手八腳扶上樓。哥直愣愣盯著櫻木花道,似乎還沒從初見的震驚中回神。櫻木花道不耐煩地又晃了晃槍口:“愣著幹啥,還不快去!”他這才恢復意識,一把抓住紅髮男人的袖口,張嘴露出被人打缺了的門牙:“你叫什麼名字?”

  櫻木花道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問。一旁的父親已經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這不孝子半天說不出話:“你,你……”哥不理他,眼睛一瞬不離面前的男人,又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櫻木花道從鼻孔里噴出一口氣:“你他媽先去求得你爹的原諒,再來問老子的大名!”哥咧開滿嘴血牙笑了,說:“好。”他鬆開手,轉身在父親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咚咚磕起響頭,一邊磕一邊大聲說:“父親,孩兒不孝。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孩兒先前的冒犯之舉!”

  父親抓著沙發扶手,又驚又怒。我也被嚇了一跳,大哥長到二十歲,從沒跪過任何人,更不會跪仙家的人,也不知道今天是發了什麼瘋。

  直到父親身前地板上被砸出一灘血窪,眾人才後知後覺地過去拉大哥:“哎呀少爺,少爺別再磕了,老爺您就原諒少爺吧。再這樣下去要出人命了!”哥把他們推開,繼續磕頭,前額一片血肉模糊,淌出來的液體把整張臉都染紅了。他用通紅的眼看著幾分鐘前才第一次打過照面的男人,機械地重複著:“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父親終於忍受不住,拍著桌子大喝一聲:“夠了!像什麼話!我原諒你,你現在立刻給我滾去樓上,別再出來丟人現眼!玉梅,把張先生請來給這孽畜包紮傷口!”於是下人七手八腳湧上來駕著哥往樓梯口走,他奮力掙脫,衝到櫻木花道面前,抓住他筆挺的衣領:“你滿意了吧,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

  紅髮男人咧開嘴笑了:“哈,算你小子有種,老子叫櫻木花道,記牢了,下回留意別栽本天才的手裡。”

  “櫻木花道……”哥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剛被人拖到門口,又跳起來往紅髮軍官衝過去,扯得他一個人趔趄,恨不得罵娘。哥死死盯著男人的眼睛,說:“帶我走,讓我幹什麼都行。讓我去你的部隊充軍,哪怕當個炊事員衛生員,端茶倒水掃地做飯,我什麼都願意,讓我跟著你!”

  男人有點遲疑,顯然還沒遇上過如此死纏爛打、臭蟲般的頑固分子,可又似乎分不清哥的話是真是假。他看了眼父親:“我沒法收你,我知道浩之不想讓你們卷進部隊這塊渾水裡,還指著你繼承他的事業,安安穩穩經商。”

  哥譏諷地一笑:“哈,他怎會讓個外人接仙家的家業。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誰也主宰不了我的人生和自由。”

  父親徹底失控了,走上前狠狠給了哥一巴掌,對下人吼道:“把這孽畜給我關起來,別讓他邁出屋子一步,哪兒也別去,好好地面壁思過!”

  大哥在嚎叫中被人拖走了,像只瘋了的狗,直到眾人叮鈴咣啷消失在樓梯口,那雙充血的眼都一直瞪著這簇曾在他黯淡人生中點燃過的火焰。

  父親氣喘吁吁走回沙發邊,他打仗受的傷落下了病根,一到起風的日子就全身痛,嚴重起來連路都走不了。他苦笑著說:“哎,真是……家醜不可外揚,讓你見笑了。”

  櫻木花道一個箭步跨上前去扶他:“哈,跟我犯不著顧慮些有的沒有的。不過這小子也太囂張,我都看不過去,得好好管教。”他回頭往窗外看了眼天色:“打擾了大半天,我們也該走了,有空還會來看你。”一旁的水戶洋平立刻撿起少將的軍大衣,給他披在肩上,動作很輕。

  父親聽著嘩啦啦的雨聲:“這麼晚了,又下著大雨,就在我這兒住一晚罷,也好一起吃頓飯。”

  櫻木花道想也沒想,豪慡地應下:“行。多年沒見,咱倆敘敘舊。”水戶洋平又把他的大衣脫下來,動作仍舊很輕。

  晚上這頓飯是我最喜歡的、每周例行一次的西餐,可不知為什麼,怎麼嚼也沒味兒。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桌對面的紅髮男人身上,聽他一面把刀叉碰得噹噹響一面大聲抱怨:“媽的,什麼玩意,感情洋鬼子都得把肉戳得稀爛才能吃?”他沒了一隻胳膊,刀叉不能同用,索性用手抓著往嘴裡塞,引來桌邊站著的女傭一通悶笑。

  一旁的水戶洋平不動聲色地把少將盤子裡剩下的肉切成小塊。

  父親和紅髮軍官聊了些什麼,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我很快就吃飽了,跟眾人道聲別就上樓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暗黃的燈前,桌上攤著課上布置的英文作業,那些蝌蚪文看得犯困,樓下傳來的洪亮笑聲刺在耳膜里,和著窗外的雨聲,忽然讓我覺到一種莫名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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