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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進了門房。

  老趙頭坐在“吱吱呀呀”的椅子上聽收音機。那是一隻巴掌大的收音機,很破舊。他聽的是評劇,吳祖光編寫的《花為媒》,新鳳霞在唱:“……大風吹倒了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

  雜音很刺耳。

  封閉的房間裡有一股燉白菜和咸芥菜的味道。

  那個痴呆坐在角落裡,炯炯有神地看著張來。他後面的牆上糊著舊報紙,上面可能是八年前的新聞。

  老趙頭把收音機關掉,說:“張來,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

  “我來和你聊聊天。”

  “坐吧。”他戒備地看了看張來的眼睛。他的臉在白晃晃的燈光下更加恐怖。

  平時,劇團里沒有人到這裡來跟他聊天。

  張來面朝痴呆坐下來。他對這父子倆都保持著警惕。接著,他從那扇取信的小窗朝外望了望:“樓里沒有人?”

  “都不在。”

  老趙頭對這個院子裡出出入入的人了如指掌。

  張來看了看那個痴呆,說:“他今天真老實呵。”

  老趙頭麻木地看了看兒子,說:“天冷了,他也知道屋子裡暖和。”

  說完,他起身掀開爐蓋,換了一塊蜂窩煤。然後,他重新坐在了張來的對面。

  張來面前有兩張臉,一張是布滿疤痕的臉,一雙是呆傻的臉。

  他有些不自在,遞給老趙頭一支煙,他又拒絕了。他不煙不酒,可能是年輕時代為了保護嗓子養成的習慣。這麼多年來,也沒聽說他嫖過女人。張來覺得他活得很頑強。

  “老趙頭……”張來一口接一口地抽菸,壓制內心的慌亂:“最近,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他三心二意地看著張來,那眼光一點都不率直。

  那個痴呆直直地盯著張來。

  “你說,那麼多人怎麼都瘋了呢?”

  “樂極生悲吧。”

  張來看了看那個痴呆,又說:“一個人得了精神病,是最痛苦的事。他們看到的世界,是不正常的,每時每刻都是恐怖的畫面。”

  老趙頭也把頭轉向了兒子,說:“而且,這種病很難好轉,只能越瘋越嚴重。他們看我們都是不正常的人。”

  “舒切爾亞麻紡織公司的那個總經理也瘋了,你知道吧?”

  “聽說了。”

  “現在,已經有三個人瘋了。”

  老趙頭冷笑了一下,又收斂住了:“其實,一共有多少個瘋子誰都不知道。”

  “你……什麼意思?”

  “看起來大家都是正常人,實際上有很多人是精神病。”

  張來打了個寒噤。

  “我覺得這件事不是偶然。”張來一邊說一邊觀察老趙頭的神色。

  他似乎無動於衷。

  “至少都跟一個人有關係。”張來又說。

  “誰?”老趙頭的眼光射向了張來。

  張來想了想說:“雋小。”

  這兩個字不知觸到了老趙頭的哪根神經上,張來明顯感到他抖了一下。

  那個痴呆的眼裡也突然射出了古怪的亮光。

  張來的眼珠迅速在老趙頭和那個痴呆兒子的臉上反覆轉換,想捕捉到一點什麼。

  老趙頭突然笑了起來:“為什麼?”

  “這三個人都對雋小好……”

  “你是說有人害瘋了這三個人?”

  “是。”

  “這個人是誰呢?”

  老趙頭一邊說一邊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坑坑窪窪的臉。那張臉肯定已經麻木無感覺。張來想,他是在掩飾。

  “大家都在猜測……你說能是誰呢?”

  “我一個看門人,和外界沒有一點接觸,吃了睡睡了吃,我怎麼知道。”

  老趙頭說完,慢慢地站起身,去捅了捅爐子。

  外面的風颳起來。張來的鼻子已經聞不到那燉白菜和咸芥菜的味了。

  老趙頭回來坐下後,張來開始毫不掩飾地打量他的臉。

  這張臉已經僵硬,上面結了厚厚的一層痂,像一個笨重的面具。這張臉已經不是他原來的臉。他原來的臉在幾十年前就燒死了。

  現在,在這張臉上,只有眼珠還是他原來的眼珠。這雙眼珠躲在笨重的面具後面,緩緩轉動著。

  張來突然想,假如揭掉這層厚厚的死肉,揭掉這層僵硬的痂,揭掉這層笨重的面具,那後面是什麼呢?

  老趙頭毫不掩飾地迎著張來的目光。

  張來有臉,有表情,老趙頭在和一張完整的臉對視。而張來僅僅是和一雙眼珠對視。

  那一刻,張來的心十分緊張。很明顯,這個可怕的看門人在跟他較量。

  這時候,坐在角落裡的那個痴呆,突然望著老趙頭“嗚哩哇啦”地叫起來,滿臉恐懼。

  風把劇團的鐵大門吹得“呱嗒呱嗒”響。

  老趙頭盯著張來,說:“風大了。”

  叄拾 你快瘋了

  這一天,張來想找出一個多年前的台詞本。

  書箱子很久都沒有動過了,有一股灰塵味。他一本本地移動著那些陳年舊書,突然聞到了一股金屬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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