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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死亡的長相。

  現在,李庸希望看清它。哪怕它是一隻長得像老鼠的狐狸,或是一隻長得像狐狸的老鼠;哪怕它長著三隻眼睛,或者沒有眼睛……

  突然,那個東西又出現了!

  這一次,李庸看見了它的尾巴。那不像是狐狸的尾巴,更不像老鼠的尾巴,而是有點像馬尾,或者說……像女人的頭髮。

  那尾巴(或者說那頭髮)一轉眼就消失在糧囤的背後。

  李庸追過去,什麼都沒有。

  它和李庸捉起了迷藏。

  這個沉默的更夫有些惱怒了。

  他握緊鐵扦子,在那些糧囤中間奔跑起來,想找到那個東西,一扦子穿透它的心臟。

  他的動作遲緩,跑起來像一隻笨鵝。跑著跑著,他踩著了一個雪堆,摔了一個跟頭,手電筒飛了出去,滅了。

  四周漆黑一片。

  他氣喘吁吁地爬起來,在地上亂摸了一氣,終於沒有找到他的“太陽”。

  他決定放棄了。

  他在黑暗中,一步步朝值班室摸去。

  值班室在不遠處,很低矮,被糧囤包圍著,像一個墳墓。

  一路上,他沒有受到任何阻擋。

  他進了值班室的門,立即伸手在牆壁上找電燈開關。

  竟然停電了。

  他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朝床上摸去。此時,他最擔心的是在床上摸到那個毛烘烘的東西。謝天謝地,床上什麼都沒有。

  他躺下來,仔細聽外面的動靜。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窗外躡手躡腳地走過。

  不是動物,好像是人的腳步聲。

  從那聲音的節奏、輕重和謹慎里,他能感覺到那絕對是被人控制的兩隻腳。

  李庸爬起來,站在窗前聽了一會兒。

  終於,他聚集全身的膽量,突然大喊了一聲:“誰?”

  那腳步聲一下就沒了。

  現在,李庸沒有勇氣再走出去了。

  他靜靜等了一會兒,剛要回到床上,突然聽見窗外傳來一個聲音,不男不女,很怪異:“你出來,給我梳梳頭……”

  李庸的腿一下就軟了。

  夜黑得像海底。

  第一部分

  夜半歌聲(1)

  一個月前,李庸在南區打更。

  那時北區的更夫叫麻三利。

  麻三利過去沒有正當職業,一直在街上給人算卦。他表哥是糧庫書記,後來他就被弄來打更了。

  南區臨近熱鬧的街道,而北區連接郊區的田地。於是,兩個人就調換了。

  李庸沒有一句怨言。

  前不久,麻三利支支吾吾地告訴李庸,他在北區值班室打更時,半夜曾經聽見窗外有人唱歌。

  “唱什麼歌?”李庸驚駭地問。

  麻三利說,是一首解放前的老歌:“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腳尖。沒人幫我補呀呀,想娶花媳婦。來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壞心腸。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婦尿褲襠……”

  那歌聲忽遠忽近,似乎穿越了時空,一會兒飄回半個世紀以前,一會兒又飄到半個世紀以後,十分人。

  李庸說:“你不是會算卦嗎?掐算一下不就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

  麻三利說:“唉,我那是糊弄人的把戲。”

  後來,麻三利還向表哥匯報了這件事,被罵了一頓。

  書記說:“瞎胡鬧!那一定是有人裝神弄鬼,想偷糧。夜裡要經常出去轉一轉!”

  有一天,麻三利上班的時候,悄悄帶來了一個陰陽先生。

  他請那個陰陽先生給驅驅邪氣。

  陰陽先生一走進北區值班室就說:“這房子進來了一個冤鬼。”

  麻三利問:“什麼來頭?”

  陰陽先生走著梅花步,在房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很負責地說:“我此時只能看出他是一個死在槍彈下的冤鬼,其它還看不出來。”

  他轉了很長時間才停下來,閉目掐算了一陣子,對麻三利說:“找到答案了。”

  “怎麼回事?”

  他告訴麻三利,這裡過去是一座老房子,房主是一個老太太,當年她的男人被抓去當兵,結果死在了戰場上。

  這個女人一直守寡,守了四十年。

  前些年,在一個夕陽紅的時辰,這個老女人終於跟一個說書的老男人走了,他們渡過甲零河,到瀕縣搭伴過日子去了。

  她嫁走後不久,這一片地皮被公家買下來,建了糧庫。老房子被夷為平地,建起了糧庫值班室……

  陰陽先生說:“這縷陰魂早就回來了,幾十年鬱積不散,已經頑固,無法驅走。”

  “那怎麼辦啊?”麻三利問。

  “你別急,我去請教我師父,明天再來。”

  次日,陰陽先生果然又來了。

  他捏了一個惟妙惟肖的面人,擺在這個值班室房頂,一隻手伸出去,指著瀕縣的方向。

  從那以後,麻三利果然再沒有聽見有人唱歌。

  陰陽先生說:“冤有頭債有主,我用面人給它指路,讓它跨過甲零河,去瀕縣找那個老太太了。”

  “那老太太最後怎麼樣了?”李庸問。

  “我聽說,她不久就瘋癲了,上吊了……”麻三利說。

  第一部分

  夜半歌聲(2)

  李庸躲在床上,越想越怕。

  那個陰陽先生描述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一個新兵,穿著黑色粗布軍服,扛著一桿長長的步槍,裹挾在一個亂糟糟的隊伍中,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走。

  他歸屬步兵十八團。現在,他們奉命跨過嫩江,尋找抗聯三支隊,要把大名鼎鼎的李朝貴消滅。

  荒山野嶺,白雪皚皚。

  沒有人知道李朝貴在哪裡,連長說朝前走就朝前走。

  他們正在漆黑的雪野里前行,突然發現遠處出現了一支隊伍,只聽黑暗中有人喊了聲打,就“噼里啪啦”打起來了。

  沒想到,很快他們的背後又出現了一支隊伍,前後當然都是李朝貴。這個新兵嚇得大腦一片空白,扔了槍,雙手抱著腦袋,蹲在一棵大樹下,抖成一團。

  沒想到,一顆手榴彈正好落在他身旁,“轟隆”一聲,他就上了天。

  他的身子先掉下來,然後是大腿,胳膊,半個腦袋……

  他的臉還完整,只是後腦勺被炸沒了。

  他零碎的屍身上裹著破碎的棉絮,浸著鮮血。

  戰鬥結束了,黑糊糊的荒野上,除了枯樹、冷雪就是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們都靜靜地躺在那裡……

  一隻受驚的田鼠從洞裡探出腦袋來,四下看了看,又縮了回去……

  一截樹枝“啪嗒”一聲掉下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屬於這個新兵的那條斷臂上,有一根手指試探著動了動……

  接著,他的半個腦袋,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也開始慢慢地移動……

  終於,這些屍塊湊在了一處,重新組成了人的樣子。

  他艱難地站起來之後,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臉色白慘慘的,眼神直勾勾的。還有,他全身上下血淋淋,黑色粗布軍服被炸得到處是窟窿眼。

  他撿起一頂棉帽扣在腦袋上就走了。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身上缺一點什麼東西,就停了下來。

  原來,他發覺他的生殖器被炸飛了,沒有組裝,於是,他又木木地返回來,在雪地上的屍體之間仔細地尋找……

  天色太暗了,他終於沒有找到。

  他喪失了耐心,拾起一把軍刺刀,割開一個屍體的褲子,麻利地割下那個人軟塌塌的生殖器,安在了自己的兩腿間。

  他試著走了幾步,似乎很滿意。

  於是,他搖搖晃晃地朝家鄉方向走去了……

  這是偽康德十一年冬天的事兒,這個新兵剛剛被抓來當兵才幾十天。實際上,次年八月日本鬼子就投了降,步兵十八團的國兵在金水車站向蘇聯紅軍交了槍械,全體解散……

  新兵要在天亮之前渡過江去。

  江那邊,是他的家鄉,有他心愛的女人。兩個人成親才半個月,他就被抓來當兵了。

  士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子裡,回到了他媳婦的身旁。

  有了女人,有了炊煙,生活變得美好起來。

  他一直跟在媳婦的身後,看著她一個人做飯,洗衣,發呆,睡覺……

  他一直不曾摘下那頂棉帽。

  他一直在背後對媳婦笑著,臉很白地笑著。

  有幾次,媳婦感覺到了什麼,猛地回過身,和他對視一陣子,又慢慢地轉過身去了。

  還有一次,媳婦在夢裡猛地回過身,一下就看見了他,他正朝她僵硬地笑著,她驚叫一聲,一下就醒了,手忙腳亂地點上了油燈,回過身來驚惶地尋找他……

  她沒有找到他。

  她長舒一口氣,滅了燈,又躺下了……

  新兵像影子一樣跟隨了媳婦五十多年。

  有時候,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打過仗,忘記了自己已經死了。

  他常常有一種錯覺,認為他和媳婦還是夫妻,他和她正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媳婦的臉一天天地衰老了。

  新兵偶爾站在鏡子前,看見自己依然青春的臉,會驀然一驚——他的相貌還停留在被炸死前的樣子。

  這提示了他的性質。

  終於有一天,接近衰老的媳婦跟一個陌生的男人走了。

  新兵一下就變得孤零零了。

  他手足無措地傻站著,迷失了方向。

  他臉上那掛了五十多年的笑終於一點點消退了。

  他的臉一點點變得陰森。

  他身上慘白的肌肉一點點變得焦黑、枯槁,終於從身上一塊塊掉落下去……最後,他僅僅剩下了一具黑糊糊的屍骨。

  接著,他的家也被剷平了,建起了值班室,一個陌生的打更人住了進來……

  李庸不知道在窗外叫他梳頭的人是那個老太太,還是那個死在戰場上的人。

  他似乎聽見那久遠的歌聲又在窗外隱隱響起來:

  “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腳尖。沒人幫我補呀呀,想娶花媳婦。來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壞心腸。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婦尿褲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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