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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淚,熱熱的,浸濕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淚,撲簌簌地繼續流著,她泣不成聲地說:“林汐,子默……說,這是他欠我的,所以……可是,我寧可是我救了他,我寧可躺在裡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閉了閉眼,無可遏制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洶湧而下。我嘗到了淚水的鹹味,還有血的淡淡的腥味。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地說:“妙因,不能怪你,”我忍著淚,“不應該……怪任何人。”

  這是命。

  突然,她抬起頭,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說,“這些日子,我明明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如果他……”

  她哽咽著,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輕輕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錯。”我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越過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門,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低低地說,“而且你放心,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有這個如果。

  若是沒有人給我這樣的勇氣,我願意用盡全身的力氣,自己給。

  半個月過去了,日子平靜中,一直帶著無言的壓抑。

  秋的寒意,也越來越重了。

  其間我、唐少麟、還有詹姆斯兄弟倆,陪著妙因去公安局辦理了跟車禍相關的事宜,肇事司機一直對著我們誠惶誠恐地道歉,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我們一直默默無言。

  其間得知信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趕來醫院,夏言眼圈微紅,悶頭抽菸;而沙沙則從頭到尾,伏在我的肩頭,痛哭失聲,不能自已。

  我拍著她的背,我的眼睛澀澀的,但是我已經流不出眼淚。

  陪著沙沙來的汪方,一直站在我們身旁,臉色戚然,沉默不語。

  而且素來穩重,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從不喜歡依靠父輩庇蔭的他,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動用了一切可能的關係,四處奔走請來了知名的專家,為昏迷中的子默會診。

  到了最後,專家們大都只說了一句:“能不能闖過這一關,要看病人的意志力,還有求生本能。”

  我們只能等。

  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一個星期。

  周末我帶著學生去企業參觀實習,返校的途中,已經黃昏,我下了車,獨自一人又去了那家醫院。

  平時,都有人陪著我,靜靜地來,再靜靜地走;但今天,唯有今天,子默,我想一個人來看看你。

  進了熟悉的那間大樓,上了二樓,一轉過拐角處,我愣了一下。

  兩個身著警服的人,安靜地坐在長廊的椅子上。他們的前面,一個高大而極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前,向里望去。

  一瞬間,我屏住了呼吸,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個人仿佛聽到了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我的心,猛然間狂跳了起來。

  是當年的那張臉,酷似另一張年輕的臉,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這個臉龐,早已被歲月的斑駁風霜碾過極其深刻的印跡。在額頭,在嘴角,在……在臉上的每一處,每一個角落。

  他的穿著十分樸素,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只有那種沉穩的氣度仍在。

  他看著我,僅僅幾秒,重又轉過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一個平淡而疏離的聲音:“他到底還是找到了你……”

  我低頭不語。

  突然間,他輕輕地說:“子默,你記不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麼?你親口答應過我,要忘掉過去,要重新開始,好好生活,要開開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結婚、生子,讓我能早一天聽到……有孩子叫我……爺爺……”

  突然間,他埋下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他的低低慟哭聲,帶著重重的悲戚:“子默,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傻?”

  他嗚咽著。這樣一個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醫院的長廊里,不管人來人往,如孩童般毫無顧忌地痛哭著。

  我低著頭,暌違已久的淚,慢慢流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嗚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著那扇門,我聽到他喃喃地說:“思嵐,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七年前,我連累了他;七年後,還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氣,傷感地說,“子默,你沒有錯,錯在我這個當爸爸的。錯在我,錯全在我……”

  他又埋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他身後的兩個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說了些什麼。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點了點頭,接著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後,他們三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走到那扇門前。

  我輕輕地伸出手去,觸到那面冰冷的隔著生與死的玻璃。

  我一遍遍輕輕地撫摸著,“子默,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的手裡靜靜地攥著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遙的那個靜謐校園,你對我說——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頭抵在那面冷得徹骨的玻璃上,無聲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後響起一個低低的然而陌生的聲音:“別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張從未見過的面孔,正充滿憂慮和同情地看著我。接著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檢查的護士,示意我讓開。

  我忙忙拭淚,朝後退了一步。

  護士小姐看了我們一眼,推門進去了。

  那個人看著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詫異,也看向他。

  高高的個子,講究而不張揚的穿著,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確信,我不認識他,也從沒見過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慮,示意我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下,接著坐在我身旁輕聲解釋道:“我叫楚翰偉,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接下去說完。

  我的臉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瞭然地看了我一眼,“子默沒跟你說起過我?”

  我機械地點了點頭,從來沒有。

  他看著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帶著濃濃的惆悵,“我剛剛回國,下了飛機,找到他的辦公室,這才知道……”

  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我低下頭,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一陣靜默。

  又過了片刻,楚翰偉的目光慢慢轉向我,他的眼神十分的溫暖,“林汐,有些事,有關他,有關我,還有……可能子默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說,也可能他沒有辦法跟你說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親口告訴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所以,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會挺過這一關……”

  “林汐,你要鼓起勇氣,子默也一定需要,你給他這樣的勇氣。”

  夜已經很深了。

  我告別了楚翰偉,又在醫院大樓前面的糙坪上坐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出醫院。

  走到醫院的拐角處,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頓時一暖。昏黃的路燈下,是少麟的身影,靜靜站在那兒。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著我說:“大姐說你還沒回去,我就知道你來這兒了。”他審視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伸出手來牽著我的手,“林汐,不要著急,慢慢來,”他的聲音淡淡地熨帖著我的心,“總有一天他會沒事的,別太擔心。”

  我默默點頭,感激地看著他。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臉色,“林汐,還沒吃晚飯吧,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我略帶疲憊地搖搖頭,“謝謝你,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了解地點點頭。

  我又回頭,看了看二樓走廊瀉出的燈光,片刻之後,轉過頭來,“走吧。”

  我們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高聲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轉過身去,是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楚先生。他從大樓的方向朝我奔來,“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腦子裡“轟”的一聲,以至於我根本沒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應就是返身,飛快地沿著來時路一路沖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聽不清後面匆促的一迭聲的喊叫,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我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反覆在轟鳴——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是多麼狼狽不堪。

  曾經一度我以為經過了當年,生或死,都沒有珍惜現在來得重要。

  我也一直勸說自己這麼以為。

  可是現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死亡的恐懼,窒息般的恐懼。

  我衝上了二樓,我衝到了那扇門前,裡面那個人仍然靜靜地躺著,他還在。

  裡面仍然很安靜。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切,我愣愣地看著那些冷冰冰的,非常複雜的儀器。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沒有生命的儀器,卻決定著一個人的生或死。

  現在病房裡,所有的儀器仍然在工作著,指示燈仍然一閃一閃地亮著。

  沒有熄滅。

  沒有熄滅。

  那麼……

  後面,有一個人輕輕拍我,我轉過頭去。

  是那個我不知道姓名,但經常看到的清秀而溫婉的值班小護士。

  她看著我。

  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滿同情而是微笑地看著我,“醫生剛才來檢查過,說病人雖然暫時還在昏迷,但是從各項體徵數據看來,已經初步脫離了生命危險,所以從明天起,會轉到普通病房繼續觀察治療。”她繼續微笑,“你應該高興。”

  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投向不知名的某一處,若有所思地說:“車禍這麼嚴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腦子裡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淚光,“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的那個人死裡逃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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