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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意識到了什麼,動了動唇,聲音輕微發抖,“跟我們一起走。”

  計九不答話。

  他流了太多血,神智已近混沌邊緣,靜靜看她須臾,忽輕聲道,“誒,要不,你對我笑一下唄。”

  這個要求簡直莫名其妙。

  尚萌萌視線有點模糊,抬起手背擦了下,還是對他努力擠笑,失敗,“笑不出來。”

  計九彎了彎唇,“那算了。”

  “計九……”不可抑制的,她眼底湧上一層薄霧:“謝謝你。”

  他靜靜看著她,漆黑的瞳孔有些失焦,動了動唇,聲音太輕,她沒聽清楚。

  尚萌萌把耳朵靠了過去,“你想說什麼?”

  他低聲說,“跟姓穆的活著離開,好好過日子。可以的話,幫我照顧一下我妹妹,她叫小隱,和你一樣,是個好姑娘。”

  她手在發顫,“……好。”

  “我的真名,叫程烈。”

  “……嗯。”

  “還有……”他喉頭血腥味翻湧,汩汩血水涌了出來。

  “什麼?”

  他靠近了點,聲音極輕:“我最大的不甘心,是沒有睡過你。”

  “……”尚萌萌咬牙,惡狠狠瞪他。

  計九嘴角掛著血,在她的注視下勾起一個恣意的笑,輕佻,狂妄,恣意桀驁,一如過去的每個時候。然後,笑容永遠凝固。

  那雙漆黑的眼瞳逐漸散開,裡頭倒映出年輕姑娘的臉,白皙如雪,淚濕眼眶。

  “計九?”

  再無人回應。

  *

  回到廠房二樓,姜力身上已多處負傷。

  他蹙眉,問:“計九呢?”

  兩人沉默,阿力抿唇,瞬間明白答案。

  廠房的火已越燒越大,穆城側目掃了眼四周,嗓音極低,“走出口來不及了。”說完起身,一把打碎面北的一扇窗,底下是堰,夜色中,水流湍急,夜風夾雜著冰冷水汽翻湧進來。

  他冷靜道,“從這兒走。”

  姜力面露喜色,“可行。”

  穆城側目看了尚萌萌一眼,眸光極深,“怕麼?”

  她搖頭,“還好。”

  阿力咬牙忍著渾身劇痛,道,“再不走來不及了。”

  尚萌萌卻道,“等等。”說完,她轉身飛快朝著一個方向急奔過去。

  輪椅上的男人抬眸看她,眼底淚光閃動。

  她眼神複雜,“你和我們一起走。”

  “……”孟井然看著她,垂眸看著一雙殘廢的雙腿,笑容微苦,“我的腿……萌萌,人各有命,你快走吧。”

  “……”

  剎那之間,尚萌萌只覺胸口沉悶得喘不過氣,無數彩色畫面走馬燈般閃過腦海,最後只剩灰色。

  她雙手攥拳,轉身離開。

  姜力已經將玻璃窗完全打碎。

  穆城伸手握住她的,力道極大,“沒事的,別怕。”

  底下水流兇猛如獸,她看著他,整顆心瞬間定了下來,點頭:“好,我不怕。”

  忽然,孟井然撕心裂肺:“不!”

  江曼青臉色冷漠,雙手握搶扣下扳機,一聲槍響撕裂如浪火光。

  穆城凜目,瞬間將尚萌萌抱緊懷裡,用身體護住。

  她面色怔愣而茫然,他高大挺拔的身體和她嚴密貼合,她感覺到,這副銅牆鐵壁般的身軀有一瞬僵硬。

  尚萌萌的世界安靜下去。

  子彈從背部穿過,撕裂血肉,深深陷進穆城的身體。

  姜力錯愕,“城哥……”

  “錄音筆收好。然後,務必帶她上岸。”

  說完,意志力支撐下,穆城深吸一口氣,將雙眼血紅的姜力推下窗,抱緊她,用盡全力縱身躍下。

  爆炸聲在背後震耳欲聾響起,火光燒亮半邊天幕。

  冰冷水流瞬間鋪天蓋地灌入口鼻。

  沉冤昭雪,報仇雪恨,他終於能告慰亡親在天之靈。

  對祖母,對穆氏,對自己,都有了交代。

  如果還有遺憾……

  某一刻,穆城漆黑的眸中看見冬夜盡頭的黃昏。

  冰雪融化,萬物春回。她在老舊居民樓下微笑,微風吹拂柔軟髮絲,周圍陽光燦爛,風景剛好。

  第100章

  三個月後。

  這一天,B市的冬季迎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細雪紛飛,在天際交織成燦白雪幕。起風了,街道兩旁的枯樹枝丫不堪重負,“吱嘎”一聲,雪落地,很快便化成水。

  未至清明,墓園顯得格外淒清。

  一個年輕女人面色平靜,將新鮮花束放在墓碑旁。頭頂的雪安靜下著,她覺得冷,不由將脖子上的圍巾裹得更緊,白皙雙頰被凍得微微泛紅。

  “來得挺早。”一道低婉的嗓音響起。

  程隱抬眸,看見小路盡頭走來一抹窈窕身影,白皙,纖瘦至極,渾身上下裹著一件厚實的白色羽絨服,妝容精緻下的五官很艷麗,又有些濃妝都掩不住的憔悴。

  後頭還跟著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

  程隱皺眉,“新聞上說,今天是你電影的定檔發布會,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化完妝就過來了。”尚萌萌語氣很淡,彎腰將帶來的鮮花放下,“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我料你會來,也就跟著來了。”

  姜力也淡笑,“都是老朋友,總該來看看的。”

  墓碑上刻著“程烈”兩個字。

  三個月前,臨水的那場特大爆炸甚至上了新聞和微博熱搜。那場火,消融了程烈的血肉,埋葬了他的故事,抹去了一切那個男人存在過的痕跡。碑下葬的,是程烈生前的衣物。

  一個衣冠冢,一個被時光帶走的故人。

  程隱朝兩人勾起唇,“謝謝你們了。”

  尚萌萌撲了撲手,直起身子站定,看向眼前的年輕女孩子,“對了小隱,我已經跟穆氏的人事部說過了,你明年六月畢業,直接就能過去上班。”

  程隱沉默須臾,垂眸笑了下,“不用了萌萌,我準備回老家了。”

  “……”她眸光微閃,“回老家?”

  程隱點頭,“嗯。也順便……把我哥的墓遷回去。哥哥這輩子一直漂泊,現在,我想讓他落葉歸根。”

  尚萌萌靜片刻,淡笑道,“你是他最牽掛的人,當然能給他做主。”稍頓,“回老家之後呢?打算做點什麼?”

  程隱側目,視線看向程烈的墓碑,碑文最上方是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男人,笑容冷淡眼神輕佻,是他最標誌性的表情。

  她說,“哥哥的心愿是開一間火鍋店,我得幫他完成啊。”

  這聲音極輕,散落在臘月的雪風中,仿佛就勾畫出了一幕慕鮮活畫面。

  *

  離開墓園告別程隱之前,尚萌萌順便去隔壁給龍子和禿子的墓都擺上了花,隨後,姜力開車送她去電影定檔會現場。

  她裹著羽絨服縮在汽車后座,靜靜看著窗外飛馳往後的街景——B市,國內首屈一指的繁華之都,轉眼間,她已經回來了整整三個月。

  臨水的種種仿佛只是黃粱一夢,她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軌,光鮮,亮麗,星途閃耀。

  忽然手機響起。

  尚萌萌垂眸,見是陳悅打的。

  她滑開接聽鍵,“喂,陳姐。”

  陳悅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帶著隱隱的焦急意味,又似乎極是小心:“萌萌,還有一個小時發布會就開始了,李南平和另外幾個主演都到了,你、你還有多久?”

  尚萌萌忽然覺得疲累,“路上了。”然後便掛斷電話。

  *

  電影定檔會結束,暮色已經低垂。

  劇組組織了晚上去四時景吃飯,尚萌萌推了,坐陳悅的車去了穆氏私立醫院,一路有說有笑。下車之後,她逕自進入電梯,摁下VIP層。

  李南平的評價一點錯都沒有,尚萌萌是天生的演員。

  從發布會現場到醫院病房,她嘴角的弧度沒有降下來過,面容平靜,像個沒事人。走廊上有護士和醫生認出她來,恭敬喊著夫人,她只覺這些交疊的聲音模糊,踩著高跟鞋,遊魂似的走進了盡頭處的病房。

  門開,裡頭照例是一屋子的人。

  她淡道,“都在啊。”

  黎景,易江南,克萊斯特和姜力都在屋子裡,聞言抬頭。四個鐵骨錚錚的男人,眼睛裡竟全是隱隱血絲。

  易江南沉聲道,“萌萌,今天你回去休息吧,大哥這兒有我們。”

  尚萌萌放下肩上的包,語氣稀鬆平常,“你們都走吧,我和你們大哥有悄悄話要說喔。”然後促狹地笑,拿出卸妝水和卸妝棉,走進洗手間卸妝。

  易江南用力皺眉,動了動唇還想說什麼,卻被克萊斯特摁下來。

  黎景沉默半晌,站起身,“那我們先走了,明天再過來。”

  洗手間裡傳出尚萌萌的聲音,夾雜嘩啦啦的水聲:“再見。”

  四個男人面色凝重,起身走出病房,反手關上門。

  門剛關上,易江南的聲音便傳了進來,極大,幾乎響徹整個走廊。

  “霍姨說她已經連續很久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再這樣下去,她不是瘋就是死!”

  然後是黎景的:“能有什麼辦法?你去讓大哥醒過來!”

  旁邊路過一個穿白大褂的年長男人,恰好是醫院院長,穆城的主治醫師。易江南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咆哮怒吼:“穆總到底什麼時候能醒?你他媽今天必須給我個準話!”

  不多時,院長的聲音也哆嗦著響起,明顯被嚇住了,“……三爺,穆總大腦缺氧的時間太長,現在是植物昏迷狀態,能不能醒過來,什麼時候醒,誰都沒辦法說清楚……”

  “要是城哥醒不過來,我他媽殺了你!”

  “老三!這裡是醫院,你發什麼瘋!”

  “三爺你冷靜一點。”

  爭吵激烈而混亂。

  隔著一扇門板,尚萌萌關上水龍頭,抬眸,直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卸去了眼妝,粉底,遮瑕,她幾乎已不認識這張臉。

  雙眼浮腫,兩頰消瘦,下巴成了一種詭異的尖,蒼白而憔悴。

  她抬起袖子隨便擦了擦臉,轉身走出去,抬眸,視線看向病房中央的白色病床——周圍擺著心電監護儀,供氧瓶,吊瓶,穆城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眸緊閉,唇色黯淡,整個人沒有一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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