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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入耳,起初還很清晰,後來卻全然化作了嗡鳴聲。眉心的銳痛突如其來,打得人措手不及,他口裡溢出聲悶哼,身子踉蹌著朝後退一步,猛地側身一閃,險險避過了那柄以疾風之勢刺來的短劍。

  反噬之日元氣大傷,他便是有三頭六臂蓋世武功也都枉然。這時候,手腳腦子仿佛都不聽使喚,他只感到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恍恍惚惚,睜眼時居然什麼都看不真切了。

  燕楚嘰惦著短劍冷冷一笑,再度揮手劈砍下來。短劍的招法狠辣,每每都是取人性命的架勢,他強撐著閃避,每個舉動都憑聽音辨位,漸漸便顯出頹勢來。驀地左肩一鈍,殷紅的血水滲透出,將素白的衣袍染得鮮艷刺目。

  千鈞一髮的當口,半空里卻忽然傳來個聲音,清亮悅耳,怒斥道:“好一個趁人之危的卑鄙之徒!”

  燕楚嘰大皺其眉,只聽一聲悶響,周遭種種都成了四下里瀰漫開的煙霧。他怒不可遏,氣急敗壞地擺袖子揮開塵埃,可是眼前的夾道上已經空無一人,連個影子都沒了。

  他對皮肉的疼痛向來遲緩,血流成河了也毫無所覺。眉心的痛楚一陣陣地來,一陣陣地退,目下情況有了緩和,他因試著睜開眼。微微轉頭,只見一個黑衣人正架著他的胳膊躍出宮牆,蒙著面巾看不見臉,只能辨別出一副嬌小的骨架。

  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人轉頭朝他看一眼:“大人受傷了,我先送你回相府。”邊說邊四下觀望,“也不知道那人會不會追過來,我似乎不是他的對手……”

  “謝木清。”他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字,合了合眸子,聲音淡漠,“我不是說過,你不能踏出相府一步麼?”

  木清咬了咬下唇,沉聲道,“今日大人臉色不好,我擔心你出什麼事才會跟來的……”

  “可是我記得你說過,”他頓住步子不再向前,側目覷她,眼底是一片寒霜,“紫禁城守衛森嚴,你沒法子潛進去,被逼無奈才找到了我門上。如今看來,這簡直是鬼話連篇。”

  謝木清面色大變,愣在那兒沒有說話。

  他臉上仍舊沒有一絲表情,淡漠得波瀾不驚,涼聲道:“說,你是受何人指使,來相府又是什麼目的?”

  “……”

  *******

  大涼是一個鍾靈毓秀的國家,人們重視文化,重視一切花前月下的風雅事。以至於人走在京都的尋常巷陌,轉個彎就能遇上一株枝葉扶蘇的花樹。邁入初秋的時節,天氣已經轉涼了,樹葉卻還是青綠一片,在晚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

  月不圓滿,半弦鐮刀似的掛在梢頭,幸而清輝宜人,仍舊毫不吝嗇地鋪灑天地。

  阿九是在入夜的時候破開困局的。偷了匕首,趁著看守的人不備,一刀一刀從背後割斷他們的喉嚨,最後得以逃出生天。燕楚嘰到底小瞧了她,一把大鎖幾個大漢,以為就能將她困死。橫豎是在謝景臣手下謀活路的人,雖然假扮帝姬以後甚少殺人,但畢竟是看家的本事,重操舊業仍舊嫻熟。

  關押的地方在城郊的密林里,她撂倒幾個人,屍首也來不及清理了,滿腦子都是趕緊逃出去。燕楚嘰那番話像一把刀,懸在脖子上,似乎隨時都能落下來。她不知道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子和春意笑會怎麼編排她離宮的事,只要她一日不現身,一切都不能水落石出。她很害怕,她怕他會聽了他們的鬼話,她怕他再也不相信她了。

  她心頭驚惶,小心翼翼避開所有周國人,偷了匹馬駒便往丞相府疾奔。在林子裡穿行,沾了滿身的糙葉和泥濘,然而她恍若未覺。到城中時已經月上中天,她翻身下馬,一路火急火燎,正要抬手叩門,忽然又反應過來,因縱身從高牆裡翻了進去。

  闊別數日,丞相府仍舊和過去一樣,碧瓦飛甍雕樑畫棟,一成不變。五年的時光,足以令一個人完全地習慣一個地方。這裡的一糙一木,一磚一瓦都是阿九熟悉到極點到的。她掐算著錦衣衛巡視的時辰和方位,東躲西藏輕車熟路,最後繞個彎兒,悶頭鑽進了謝景臣住的北主院兒里。

  方才慌忙急切,鬆懈下來才發覺手臂的位置隱隱作疼。她倒吸一口涼氣低頭察看,這才發現胳膊上的衣裳豁開了一道口子,依稀能瞧見血水浸出來,在夜色里看上去卻不是嫣紅的,而是黯淡的褐色,可見已經乾涸了許久。

  可是顧不上了,他就在裡面,她恨不得飛到他懷裡去。提了裙擺跨過包月門,卻見月色下院子裡死寂而冰冷,早前盛放的花兒全都凋謝了,徒留下一些乾癟單調的枝葉,戚戚零零。

  院中的一眾錦衣衛被這響動驚呆了,定睛看,卻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女人飛奔似的衝進來,徑直便跑向大人的屋子。眾人大驚失色,暗道天要下紅雨了,這刺客的腦子該不是有毛病吧,真沒見過這樣明目張胆的!

  他們瞠目結舌,但是還記得抽出腰間的佩刀,狠聲道:“什麼人!”

  冷刀的幽光晃花人眼,阿九伸手略遮擋,口裡道:“我是阿九,我要見大人。”

  阿九?眾人被這兩個字弄傻了眼,紛紛舉起火把照亮她的臉。滿是灰塵同泥垢,但依稀能分辨出一副精巧熟悉的五官。譚桐一臉被噎了的神態,望著她,支吾了半晌才道出一句話:“原來是帝姬大駕,大人今日受了傷,方才服過藥,已經歇下了……”

  受傷了?好端端的怎麼會受傷呢!她的魂魄幾乎都被震出了軀殼,推開幾人便往屋子裡沖。反手合門,她旋身朝里走,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屋裡點了盞夜燭,燭芯纖細而脆弱,令人生出堪堪欲折的錯覺。

  阿九打起珠簾進內室,果然,半開的床帳後是他的臉。闔著眼,如畫的面容蒼白至極,像是剛剛死過一次。

  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她挨著床前的腳踏坐下來,正要開口,昏睡中的人卻忽然驚醒了過來。他坐起身,右手不假思索地伸過去,狠狠扼住了那纖細的脖頸將她摁在了床上,五指徐徐收攏。

  他欺身覆上來,使她的呼吸愈發困難。阿九嚇壞了,目光對上他的眼,吃力地擠出幾個字,“大人,是我,我是阿九……”

  “……”他的眼神冰冷得有些陌生,“我知道是你。”

  ☆、第67章

  一口氣悶在喉嚨里,吸納都痛苦,胸腔裡頭憋著無盡的震驚和惶駭,無邊無際,要將她吞噬得屍骨無存。

  外頭的天很黑,屋子裡的光線暗淡,直欞窗外頭透出幾絲冰白月色,但是不美,慘澹得有些淒楚。燭火溫和,然而卻灼痛了她的眼,他和她靠得這樣近,咫尺的距離,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可是他的手扼著她,似乎下一瞬便能擰斷她的脖頸。

  牽腸掛肚了這麼久,再見竟然是這樣的景象,著實滑稽可笑。阿九起先還很驚惶,後來漸漸地平靜了,手放下去,不再掙扎,只是淡淡地同他對視。這張臉如此熟悉,一筆一畫都精雕細琢,她想起他笑起來的樣子,那樣好看,溫暖柔和,像三月的桃花紛飛。

  抬起手,纖細的指尖從他的眉目間撫過,最後輕輕點在他蒼白的頰上。她開口,語調淡漠,聲線輕柔:“大人要殺我嗎?”

  她的聲音成了引線,剎那間點燃了熊熊烈火,把眼前的一切都燒成了灰燼。

  顛倒夢想,諸般皆妄,他的憤怒和難過全都化作了枝頭的雨露,蒸得乾乾淨淨。她消失的這一天一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春意笑和燕楚嘰的話猶在耳畔,他只是個凡夫俗子,敏感多疑,不能看破天機,若說從未對她生疑,那是絕不可能的。

  可是她的面孔身影衝進視野,瘦弱狼狽,他的心疼和憐愛鋪天蓋地湧上來。心頭矛盾,因為他太了解她。他養大的孩子,自幼生長於腥風血雨,刀尖上舔血謀生的日子,讓她學會了自私和心狠手辣,不是善類,完全可能為了保命和自由背叛他。

  他在某些方面扭曲得近乎病態,一面懷疑她,一面相信她,深愛與猜忌並存,折磨得他幾乎瘋魔。她對他的影響已經超出了預計太多,留著她是在心口上懸一把刀,隨時都能令他萬劫不復,某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應該照太后說的做,殺了她,一了百了永絕後患。

  可是她的聲音傳過來,終究還是令他的忍耐和偽裝崩潰殆盡,無休無止的壓抑爆裂開,醞釀成漫無邊際的欲望。燭火不知什麼時候熄滅了,月色漸濃,投下光圈將人禁錮在一個慘兮兮的暗影里,清輝里他吻上她的唇,蠻橫,帶著宣洩的意味,瘋狂得教人膽戰心驚。

  阿九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蒙了神,試圖反抗,然而雙手被他扣著舉過頭頂,動彈不得。她嚇住了,手腕被他箍得疼痛,掙脫又無果,只好別過頭焦急道,“大人別鬧了,你忘了自己身上還帶著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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