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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姑娘正說著話,前方長廊下卻迎面走來一行人。身後一例是抱拂塵的司禮監內侍,打頭的男人身量極高,戴圓帽,著曳撒,獸首面具擋去大半張臉,卻是多日未見的掌印大太監趙宣。

  趙宣,趙宣……阿九咂弄這個名字,忽然覺得有些滑稽。真正的趙宣不知多久前便死了,眼前這個人頂替了這個名字,頂替了這個身份,他哪裡是司禮監掌印,分明是大戲班子裡拈粉拿腔的春意笑。

  高程熹昏庸歸昏庸,心眼子也不是全沒有的。君王枕畔不容他人酣睡,這一點無關乎昏君明君。朝廷設立東緝事廠,為的便是從丞相手中均走部分權勢。然而眼下的情形卻很可笑,謝景臣先下手為強,殺了趙宣,將自己的耳目堂而皇之送入了紫禁城。若被皇帝知道,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迷濛的雨水間或伴著驚雷,一切的生機都偃旗息鼓,蒼茫的天地呈現出灰暗的意味。仿佛是掐滅了夜色中的燭光,大千世界都被囫圇吞沒進去,沒入黑暗,沒入絕望。

  疾步而來,雷厲風行。視野中映入一個身影,清麗柔婉,春意笑抬眼一望,認出是碎華軒的欣和帝姬,當即頓了步子,對揖起雙手朝她鞠禮,恭謹道:“奴才恭請帝姬萬福玉安。”

  阿九一笑,眉眼間清朗若風,上前幾步請他平身,目光在他的身上細細打量:“多時不見,趙公公別來無恙。”

  春意笑仍舊低垂著眉目,言辭間甚是恭敬,“乞巧節將近,宮中事宜繁雜,奴才沒能到碎華軒給帝姬請安,還望殿下恕罪。”

  她伸手攏了攏耳際的碎發,緩緩說:“我沒有責怪公公的意思,公公成日為宮中的主子勞心傷神已經很辛苦了,我心中極為憐憫,你又何罪之有呢?”

  這話有些一語雙關的味道。春意笑面上的笑容稍稍斂去,微躬著背脊道:“承蒙殿下垂愛,可伺候主子原就是奴才本分,奴才不敢提辛苦。”

  “這話說得好。”她頷首,目光從他的面具往上滑,直直看向那雙微挑的鳳眼,面無表情道:“做奴才的,最要緊便是忠心耿耿恪守本分。只是我想提醒公公,務必弄清眼下的局勢。你是誰的人,誰給你如今的地位身份,誰才是你的主子,都要認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切莫失足,貽誤終身。”

  話說到這份兒上,再愚鈍的人也能聽出弦外之音了。她冷嘲熱諷半帶威脅,春意笑的面色卻一如既往,眼角浮起幾絲笑意,淡淡道:“奴才謹遵帝姬教誨,不敢相忘。”

  “不忘最好。聰明人都懂得審時度勢,公公一副七竅玲瓏心,不該犯的糊塗可千萬別犯。主子的性子你最了解,將來若有差池,便是大羅金仙也要束手無策。你好自為之。”。”阿九說完斜他一眼,側身從他邊上挺直了背脊走過去,聲音遙遙散落風中,淡漠如死水。

  掌印低眉斂目,對掖了雙手恭恭敬敬退到一旁,沉聲道:“奴才恭送殿下。”

  阿九沒有回頭,沿著遊廊徑直朝前。金玉卻似乎依依不捨,一連回頭看了好幾次,最後一回將好對上鄭寶德的目光,面上霎時笑開了一朵花兒,回過頭抿嘴笑,一臉的竊喜。

  鈺淺在邊上看得莫名,搡了搡那丫頭的肩道:“你回頭看什麼呢?”

  金玉驀地一愣,頭甩得跟撥浪鼓似的,“沒看什麼啊,沒看什麼……”

  心底似乎飛起了只鳥兒,撥開了重重雲霧,橫衝直撞上了青天。一行人已經走了老遠了,這頭鄭寶德卻還眼巴巴地望著,眼神直勾勾的,恨不能長到人身上去。

  邊上的內監試探地喊他,小聲道:“少監?少監?”

  起先幾聲沒回應,那小太監無可奈何,只能扯著嗓子吼了句。鄭寶德被嚇得挑起幾丈高,登時回了魂兒,揚手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那小太監的圓帽都給打掉了,連忙撿起來戴好。又聽他罵罵咧咧道:“你想活活嚇死我麼!”

  那小太監揉著腦袋心頭暗罵,面上卻還是一副唯唯諾諾的神態,貓著腰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鄭寶德狠狠啐了一口,抬眼一望,卻沒見著掌印的影兒,霎時一急,回頭道:“趙督主吶?”

  “督主先走了,就在您剛才發木的當口兒……”

  先走了?鄭少監一愣,也顧不得其它了,抱著拂塵便火急火燎地追趕上去。不消問也知道督主去了哪兒,慈寧宮鬧出這麼大的陣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督主這又是去給欣榮帝姬收爛攤子了!

  可憐見的,仔細想來督主也是倒霉,遇上誰不好,非得攤上這麼個小祖宗,智謀上有欠缺,偏偏還喜歡趟渾水。回回讓人拿刀使,還得連累他們督主,真教人傷透腦筋!

  宮裡的太監命苦,腳上的功夫那都是練出來的。鄭寶德跑得氣喘吁吁,好在還是追上了春意笑,汗如雨下地湊上去,張口喊了聲督主。

  春意笑目不斜視往前走,忽然道:“這會兒錦衣衛都在捉刺客,宮中四處必然亂作一團。方才京都的番子來了消息,說有周國的人潛入了內廷,施派下去,將宮中各處都給我看嚴實,切莫讓人渾水摸魚。”

  掌印這副聲口,向來都是溫潤流麗。然而這話落地,沒由來地教人渾身發涼。鄭寶德心頭駭然,面上卻一絲不顯,只是拱手道:“督主放心,奴才必定加派人手看守宮中要塞,絕不讓人有機可乘興風作浪。”說著稍停,又悄悄拿眼覷他面色,遲疑道:“督主,欣榮帝姬毒害太后一事在宮裡鬧得沸沸揚揚,恐怕難以收場,您看……”

  他似乎頗疲累,捏著眉心擺了擺手,“橫豎是萬歲爺的親骨肉,出不了什麼大岔子。”

  寶德應個是,又問:“督主,派出去拖住丞相的人,怎麼料理?”

  “全殺了,一個活口也不能留下。”他口吻淡漠,提起曳撒跨過慈寧宮的院門兒,“切記乾淨利落,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目達耳通聰明絕頂,絕不能讓他瞧出端倪。”

  “督主放心,”寶德說,“照著您的吩咐全辦妥當了,桶子一例扣在周國頭上,神不知,鬼也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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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機妙算這四個字,阿九也擔得起了。

  事情的走向同她預想的如出一轍,欣榮在乾清宮裡頭哭天搶地,拿了白綾子嚷著要上吊,將一眾宮人嚇得魂飛魄散。春意笑不愧是唱戲出身,跪在地上涕泗橫流,居然還挺聲情並茂。什麼遭人陷害被人栽贓的,張口就來,連磕巴都不打一個。

  皇帝原先還剛正,半夜的時候慈寧宮那方卻傳來了消息,說瀕死垂危的太后醒了過來,將秦嬤嬤好生責難了一頓,斷言下毒的另有其人。

  給了一個台階,自然要順著下。皇帝鬆口了,最後以欣榮大鬧乾清宮為由,罰她面壁思過半日,滿城風雨便算告一段落。

  雨停在半夜,風卻沒有停歇,呼呼地刮過來,攥緊窗屜子,驀然便將桌上的燈燭熄滅了。

  燭滅了,一室卻沒有完全黯淡下來。阿九在繡床上翻了個身,隔著輕紗幔子望外頭,一場傾盆大雨,捎帶而來的是玉盤似的月色,瑩瑩如水,鋪灑開了一地。

  她看得出神,腦子裡仍然在想白天的事。太后與謝景臣的關係,恐怕遠不止表面上這樣簡單。二十五年前死去的苗疆樂師,和他又是關係呢?或者說,這三者會不會同時有牽連?

  關於他的出身與家中人,她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自記事起他便居高位,孑然一身形單影隻。過去未曾細想,如今愈發覺得可疑。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姐妹,可親友呢?總不會全家只剩下了他一根獨苗吧!

  堂堂一個丞相,這麼些年來竟然連一個來投靠的親友都沒有,未免太過怪誕。

  她長嘆一口氣,翻個身往裡側臥,目光看向懸在床尾的玉如意,幽冷的墨綠,映襯淡淡月華,有種說不出的悽美意境。

  腦子裡還在胡思亂想,忽然背後傳來陣輕微的響動,在寂靜的夜色中突兀一場。阿九凜目,翻身從床榻上一坐而起,順手抽出短劍攥在掌心中,旋身看,殿中立著一個人。

  冰綃擋不住月光,星星點點的幽芒落在他身上,一張如玉的容顏隱在暗處,望著她,緘默不語。

  認出這人是誰,阿九驚得險些叫出聲。好歹忍住了,撩了帘子下床來,赤著雙足跑到他跟前站定,拉他的琵琶袖,壓低了嗓子道:“深更半夜的,你怎麼來了?”邊說邊朝外張望,“沒有讓人發現吧……”

  說完就後悔了。這副最賊心虛的模樣,簡直就跟偷情似的!阿九咬咬唇,有些怨懟地望著他,然而面前的人卻半晌不開腔,只是定定看著她。她像是想起了什麼,鬆開手朝後退了幾步,試探道:“……你是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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