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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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陽關

  牆上的重弩射出最後一排利箭,護城河內側的荊棘叢還餘下些許殘煙。

  北蠻丟下百餘具屍體,鳴金收兵。

  火器已經全部用完了。

  北蠻人果然十分兇悍,如果換做大周的士兵,她三輪火槍,一輪弩炮之後,怕是就全體潰散。

  但是北蠻人也害怕,也慌亂,卻能迅速穩住陣型,甚至還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學會找掩體隱蔽。

  方若華一把將刀插回刀鞘,抓了把半長的頭髮,一把將黑紅色的血塊甩落。

  喧喧鬧鬧的戰場終於暫時安靜下來。

  燕臻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兩聲,抓著焦黑的城牆站起身,靠著坐下,伸手把為自己擋了一刀,倒在身前的老兵扶正,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整理了下頭髮。

  「老爹愛體面,以前在軍營,至少三天就要洗一回澡,他死了,好歹要乾淨些才好。」

  燕臻喃喃自語,錢風一臉茫然地立在城頭,看著士兵們收拾屍體,搶救傷員,點了點自己手底下的人頭……少了七個兄弟。

  錢風沉默了片刻,在自己腰上的草繩上面打了個結,上面一共有六個結。

  五天過去,他們竟打退了對方六次攻城。

  北蠻的攻勢,一次比一次兇猛。

  他不知道,自己等人能不能抵擋下一次的攻勢,這樣的戰爭,又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方若華正坐在城頭梳頭髮,很認真地梳理通順,兩邊撩起,向上梳,拿簪子固定,。

  她那一頭秀髮被燒焦了一半,燒焦的部分劈去,只能垂到肩頭。

  不過到也好,戰場上頭髮太長了的確礙事。

  不對,錢風苦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方若華竟然這般輕鬆。

  她坐在城頭,低首與身邊的士兵說話,眉眼含笑,錢風隱約能聽到,他們談的都是家長里短的瑣事,一邊說一邊笑,就好似這不是屍山血海的戰場,而是農家地頭樹蔭下。

  「若華,別嘮嗑了,來,咱們來算算帳。」

  白紹笑著喊了一嗓子。

  方若華失笑:「老爺子到中氣十足!」

  「比不得我們海王殿下,三天沒睡了,照樣漂亮的不得了,是個美人。」

  白紹胸口中了一箭,但他卻不肯下去修養,只是讓軍醫給他找了瓶烈酒。

  可也只敢小口小口地抿,止不了疼,但至少有個安慰。

  這位老將軍的酒量很好,即便是烈酒,喝上大半瓶也不會醉,但是眼下這個關頭,他卻不敢冒半分危險。

  兩個人說了兩句閒話,白紹果然讓方若華身邊的美人把帳冊拿過來。

  上面一筆筆記錄著這幾年白紹還來不及還的債款。

  好大一部分都是東臨,山左等地的富商借給他的,也有從方若華那裡借來的。

  除了用於養兵練兵,大部分估計都支應給左近的義軍了。

  白紹嘆氣:「我生意一直做得不好,兩艘從你那兒買的船也舊了,想必不怎麼值錢,當初我買的時候是三萬兩銀子一艘,如今折合兩萬吧。」

  方若華:「……」

  「我家這車行和鏢局不能給你,都是給老兄弟們養老用的,到是家裡還有一處宅院,三十畝地,給了你吧。」

  方若華:「……您老打的好主意。是不是想說,讓我把你家裡的產業變賣,拿去幫你去還債?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你的債主。」

  「哎!」

  白紹嘆氣,「誰讓你家大業大,又好欺負。別人的債欠不得,欠了他們的,他們日子難過,我的老臉也掛不住,咱們海王殿下就別計較,你和我個老頭子那簡直是比親爺倆還親,分什麼彼此。」

  他笑得頗為得意,「瞧我們家小六,溫柔漂亮體貼懂事,要不一併給你,那些債,我要是還不了,你就想辦法幫我料理了吧,要真去了陰曹地府還欠著陽世這些債,我可真要死不瞑目。」

  方若華伸手把帳冊合起,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舉目遠眺:「多麼美的群山大河。」

  土地紅得發黑,不只是染了血,還肥得緊,這裡是老百姓們辛辛苦苦地在荒野中劈開荊棘,一點點開墾出來,千百年,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活在這片土地上。

  或許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戰火,每一次戰火都是一場浩劫。

  方若華其實有些佩服白紹等人。

  他們眼前其實看不清楚前路,他們只是在本能地拖延這片土地被異族統治的時間,可又無比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很大可能徒勞無功。

  一場戰爭,兩場戰爭,甚至無數場戰爭的勝利,其實都不代表什麼。

  他們或許能贏得戰爭,卻改變不了中原王朝的衰弱無力,所以他們一定會漸漸力不從心,失去大後方的支持,然後終有一日,一切終結。

  但明知道結果,螻蟻們還是奮力掙扎,永不停止戰鬥。

  方若華立在城頭,把一疊帳冊扔給身邊的人收好:「先打贏了這場戰爭吧。」

  天色未明,戰鼓聲擂。

  錢風裹著外袍沒睡多一會兒,就猛地跳起來伸手抓住長弓,貓腰衝到前面。

  外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高高的旗幟飛舞,血腥氣撲鼻而來。

  又一輪的戰爭驟然而起。

  天外黃沙漫天,狂風席捲,枯葉上染了一層層厚厚的血漿。

  護城河內外,遍地縱橫的溝壑,都變得粘稠一片,到處是斷臂殘骸。

  有自己人,也有哪些援兵。

  從京城各地而來的援兵,已經不像一開始那般還未上戰場先腿軟,好些人身上漸漸沾染了浴血沙場的硬氣,如果能活著從戰場離開,也能算是精兵強將了。

  又是整整兩日的惡戰。

  大周守軍死得還上下不足八千人,這裡面還包括那位陛下派來的,略顯得不中用的援兵。

  方若華掃了眼來不及撤離的傷兵,吐出口血沫子,默默計算時間,臉上卻還是氣定神閒,尚有心思和雙頰凹陷的白紹逗咳嗽。

  「白老將軍,您可真是個好師父,瞧瞧你教的我們這位六爺,哪裡還有當初風流滿天下的紈絝模樣,指揮若定,計謀百出,氣得烏奇恩要狂暴了。」

  此時此刻,蠻兵和瘋了一樣攻城,踩踏著死傷的屍體也要攻上城牆,喊的口號就是必須殺了許六餵狗。

  也怪不得人家,如果方若華是烏奇恩,也要大怒。

  一連數日,許六帶人夜襲北蠻營地,次次只衝殺入對方第一防線之內,驚動了人就立馬撤,一夜襲擾七八次。

  人家全神戒備,他就偃旗息鼓,人家一休息,他立時仗著地形熟悉,各種騷擾。

  到昨日後半夜,北蠻早讓他折騰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一時遲緩,應對不及時就讓他突襲得手,入營放火,對方損失至少七八百人馬。

  今日早晨,許六親自出城叫陣,三言兩語激得太子出陣,殺得太子抱頭鼠竄,還在後面煽風點火,只道太子就是鎮南親王的傀儡,那位王爺想著拿他開刀。

  偏偏許六的嘴巴厲害,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得黑得發亮。

  烏奇恩派人看護太子,在他嘴裡那叫軟禁,怕太子立功。

  老王爺答應太子上陣,又成了要借刀殺人,想要太子的命,好扶持二王子上位。

  反正無論怎麼說,許六都是言之鑿鑿,理直氣壯,他天生有那種讓人信服的本事,折騰得這位鎮南親王對他恨之入骨。

  方若華乾脆把許六擱城頭上充當吸引火力的奇兵。

  別說,還挺管用。

  此時此刻,必須要牢牢把北蠻大軍拖在善陽關,絕不能讓他們分心旁顧。

  方若華一手持刀,冷冷地看著大軍一波一波地跨過絆馬索衝到城下。

  「報,東側城牆鬆動。」

  方若華舉起望遠鏡一看,便見到無數蠻人正在挖地洞,速度飛快。

  「金火罐。」

  旁邊立時有人遞上火罐,方若華用手捏著,十分輕巧地拎著,輕輕一揚手。

  金火罐便轟一聲,正挖掘的兵卒中間,剎那間火光飛濺,慘叫聲悽厲至極。

  蠻人前鋒大將氣得跳腳大罵,一時都忘了說漢語。

  但是金火罐的數量也越來越少。

  弩箭也變得稀疏。

  「他們沒有弩箭了,沖,給我沖,殺入善陽關,搶占東臨,劫掠五日!」

  北蠻士兵士氣登時高昂,嗷嗷叫喚著向前猛衝。

  方若華一揮手:「手雷準備!」

  百餘名海龍衛瞬間搶占最佳位置,幾乎不到五秒,三百手雷就砸了下去。

  北蠻前鋒大將一看到那火光,臉色驟變,又白又紅,膀胱一緊,一股熱流噴出。

  「收兵,收兵!」

  也不怪他失態,方若華的火器著實給北蠻上下帶來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方若華捂住頭,咳嗽了聲:「咳咳,有點激動了。」

  白紹捂著胸口,肉疼的要命:「別浪費,也不要嚇跑了這幫畜生。」

  「不會。」

  方若華神色略有些複雜,「北蠻的軍隊,可不像朝廷軍隊那麼容易慫。」

  換成朝廷的大軍,一次敗仗也就完了。

  為什麼白紹的北軍被稱為大周第一精銳?不是因為武器先進,不是因為戰術先進,只是因為北軍歷經百敗,依舊能敗而不餒。

  果然,不多時,北蠻重整旗鼓,攻勢又到,而且更兇猛,更悍勇。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

  方若華橫刀立在城頭,每一刀都很精準,不白白浪費半分力氣。

  城下,主力軍第三次撞開城門,又被趕了出去,塞門刀車都快要耗損到極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方若華屏蔽自己所有是思緒,一字一頓地道:「守住善陽關,戰到最後一人!」

  烏奇恩在中軍包圍下,舉目遠眺,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心驚。

  「白紹打得太兇了……」

  太子冷笑,瞥了他一眼:「你說他們凶?我大戎的士兵,才是天下最強的勇士,要說凶,也是他們怕了我們的兇惡,給我衝上去!」

  他猛地上前一步,高聲呼喝。

  鎮南親王卻越發覺得不安,卻偏偏不知道這等不安是從何處來。

  太子覺得白紹打得如此兇猛,是困獸之鬥,可他卻了解那個人,那是個極冷靜的將領,戰法細膩,謀定後動。

  但是,他能清楚地看得出,善陽關馬上就要被衝破,白紹撐不了多久。

  「擔心什麼,我調了確山大營來支援,善陽關守軍還剩下多少人,如何能守得住?」

  太子冷笑,「今夜孤就要在東臨鎮過夜,要白紹來給孤斟酒……」

  北蠻的攻勢越發的猛烈。

  錢風頭暈目眩,只覺得身體裡的血都快流光了,就連他心愛的女人給他縫製的荷包,也早不知掉去哪裡。

  遠遠能看到方若華那身紅色的披風都被染成了黑色。

  「……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去躲一躲。」

  錢風也不是不吝惜生命,但方若華和她的海龍衛,越是高級將領,越是衝殺在前……她難道就不怕,她死了之後群龍無首,善陽關更守不住?

  戰火燒得城外一片焦土。

  累累白骨中,錢風臉上浮現一絲頹態。

  「頭兒,北蠻確山大營的援軍到了。」燕臻腳下一軟,以刀撐住身體,咬牙切齒地眺望遠處鋪天蓋地的人頭,還有確山大營飛揚的旗幟。

  錢風本能抬頭看方若華,只見她神情肅穆,嘴角還露出一抹恬淡的笑容,登時無語。

  援軍趕到,北蠻的攻勢更加兇狠。

  太子雙目中迸射出說不出的狠厲和興奮:「好,好,傳令下去,讓子都將軍加快速度,孤要……」

  轟!

  中軍頭上忽然爆開一簇火焰,鐵蒺藜飛散,無數士兵哀嚎。

  後方忽然有無數火箭投射而來,一頭扎入中軍,所有士兵驚慌失措,四下躲避,陣型登時大亂。

  鎮南親王烏奇恩心中大驚,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壞了,確山大營……」

  顧不得想大周的軍馬是怎麼短時間內裝成確山大營的援軍,繞到自己身後,厲聲道:「不要亂,前鋒不許退後,給我沖入善陽關。」

  只是戰場瞬息萬變,便是最好的統帥,也不可能短時間內讓已經亂了的陣勢重新穩固。

  遠方傳來陣陣喊殺聲。

  方若華輕輕吐出口氣,幸好一切順利,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越是複雜的計劃,失敗的可能越大。

  「只希望從今以後,再也不必兵行險招。」

  她提刀砍掉牆上飛鉤:「弟兄們,這是最後一役,為了死去的五萬忠魂,也為了我們的父母親人,為了身後這一片祖祖輩輩都屬於我們的沃土,許勝不許敗!」

  七千殘卒,瞬間爆發出澎湃的殺氣:「戰,戰,戰!」

  山河震盪,鴻雲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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