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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卒聽到這一句,臉色大變,忙鬆了口,領著趙殺在白骨血河中穿行,一旦尋見那位半身血肉剜去,露出白骨的青年,就搶先幾步拽住行刑的同僚,一面斬斷鎖銬,一面雙雙向趙殺告罪離去。

  趙判官獨自站在原處,拿手解開皂色束腰,扯開漿洗得發白的朱紅判官袍,把自己極乾淨的一身官袍,輕柔地蓋在青年遍體鱗傷的軀體之上。

  那官袍隱蘊神通,不過片刻,青年身上就止了血,慢慢開始生出皮肉。

  趙判官一時不忍多看,背過身,退開十餘步,心緒激盪之下,硬如金鐵的地面竟被他鬼力劃出豁口,揚起土灰。

  他身形挺得筆直,便無人知道他又在垂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青年得了法力滋養,終於將雙眼睜開一線,發現鐵鏈散落一地,無人持刀割肉,不由微微一愣。

  他在磔刑地獄之中,日日要受無間刑罰,皮肉被片片凌遲,又艱難生出新肉,為何今日忽然停了?

  當許青涵將頭抬起些許,便看見一名英挺男子,僅著素色中衣,背對著他,站在累累白骨旁。

  那人聽見響動,渾身一震,猛地回過頭來,與自己目光相對。

  許青涵不禁微微一笑,重新將雙目合攏,自覺此夢太過荒誕。

  可那人偏偏走上前來,摸他凝著血塊的鬢邊亂發,柔聲喚他的名字。

  許青涵只好又睜開雙眼,輕聲笑問:“你是來找我索命的麼?”

  趙殺大出意料之外,登時怒道:“胡說、胡說什麼!我怎會……”

  他氣急之下,竟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許青涵愈發訝異,輕聲問道:“你不恨我嗎?我犯下那般大錯,被打入磔刑地獄,你不恨我?”

  趙殺眼角淚痕未乾,又淌下一行新淚,板著一張俊臉,怫然道:“青涵,我對你……只有萬般的喜歡。”

  許青涵仍是有些不信,將命冊所載,認認真真地重提了一遍:“我看著你死了……就一路抱著你,千挑萬選,葬在山清水秀之地。可是翌日睡醒,我心裡就萬般不舍,將墳墓挖開,連皮帶骨,吃下許多,自己也染疫而死。你應該恨我。”

  趙判官聽得身形微晃,許青涵微微一顫,眼角慢慢溢出血淚,顯出幾分惡鬼之相,語氣卻極為溫柔:“我一直以為,見不到你了,心裡便天高海闊,不會再有半分難過。直到我當真見不到你了,才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看趙殺越走越近,停在咫尺,心中卻無半點悔恨之意,微微笑道:“趙王爺,我時常說,見不得你受苦……這句話是真的。直到最後一刻,我看見你皮開肉綻,身體損毀,心裡依舊十分難過,摟著你不住慟哭流淚。但比起些許內疚難過,能同你糾纏不清,化在一處……那才是許某的心意。”

  “你誤以為我端方良善,如今知道我真實面目,恨我也是應該的。”

  許青涵輕聲說罷,就安心等著趙殺發作。這人理應聲聲怨他,理應恨他,將他魂魄撕裂,骨肉凌遲,如行刑的鬼卒那般,手握刀斧,剖開他污血殘軀。

  恐怕會有些痛楚,也多少有些歡喜。

  曾經身軀同腐,再不分離;如今魂魄入夢,稍解相思,難道不該歡喜麼?

  遠勝過他好端端活在世上,遠勝過意中人獨自睡在山清水秀一座墳冢。

  然而許青涵閉著眼睛等了又等,未覺痛苦,反而被趙殺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

  許大夫忍不住問:“你這是做什麼?”

  趙判官一臉怒容,單手摟著這人,強提神通,把鬼輦招到身旁,強提一口真氣,想將許青涵橫抱起來。

  許大夫慌得掙紮起來,低聲怪他:“你面色發青,氣血有虧,不該耗費體力,要帶我去哪裡受刑,我跟著你去便是。”

  趙殺不由一愣,卻看見許青涵自己運轉鬼力,令白骨上血肉凝實,傷口盡去,一點點站了起來,攏緊了那身官袍,善解人意地自己登上鬼輦。

  趙判官連忙扯住朱紅官袍一角,拿更多的神通法力悄悄渡給他。

  許青涵還未察覺,坐在車中,極小聲地問:“聽說地府有釘床油鍋,可是往哪裡去嗎?”旋而又問,“不知凡間丹藥,對你是否管用,我有一個方子,能補氣養血。”

  趙判官一路牽著他衣角,將鬼輦往孽鏡台開去。

  等鬼輦停在孽鏡台前,許青涵仔細一看,只見一面華光流轉的孽鏡,周遭不見油鍋,不見刀山,也不見趙殺發難,遲疑道:“這夢當真奇怪。”

  趙殺氣得臉色鐵青,接過幾位師爺遞來的簇新官袍,正冠系帶,牽著許青涵同坐在判官椅上,一面朝同僚拱手,為自己來遲告罪,一面沖許青涵高聲道:“我不是早就說過,本官情債纏身,你何時找我討債,我都在黃泉路後,孽鏡台前等你,生生世世,我一直等著……青涵,我明明告訴過你的!”

  他說到此處,看見許青涵清俊溫文的那張臉,心頭絞痛,再開口時,便不復疾言厲色,將許青涵袖口又攥緊了兩分,悄悄哄道:“也無妨……既然你忘得乾淨,遲遲來不了,我去接你便是。

  許青涵聽了這話,仍半信半疑,遲疑了一瞬,便拿右手悄悄在左手手背上一划,叫皮肉裂開,流下鮮血數行。他此時固然有些疼痛,但這點疼痛跟凌遲相比,依舊像是困在輕描淡寫的夢裡。

  趙殺嚇了一大跳,死死按住他,咬著牙喚了一句:“青涵!不是夢,當真是我!”

  許大夫聞聲一顫,竟是驟然慌亂起來,唇色青白,雙手發顫,無論如何也不肯抬頭,還想去劃身上的皮肉。

  趙殺嚇得攬緊了許青涵腰身,啞著嗓子反問:“青涵,當真是我,我只怕惹你傷心,怎……怎捨得怪你?”

  可他喚了許多聲,許青涵仍是不住掙扎,始終不肯抬起頭來。

  趙判官看得心口絞痛,想來想去,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袖袍掩著,在他頰邊亂發上輕輕落下一吻。

  許青涵慌得軟倒在椅上,雙頰通紅。趙殺意料之餘,眼前大亮,忙捧著許大夫面頰,將下一吻輕輕落在他唇間。

  許青涵手腳無力,愣在那裡任他輕薄。

  趙殺色壯鬼膽,一連吻了數十下,極溫柔地親他如羽長睫,秋水瞳眸。

  許大夫原本驚懼摻雜,既愧且悔,驟然間被趙殺這樣壓在椅上,再顧不得什麼愁苦,僅剩下滿臉隱忍的羞窘和歡喜。

  堂下鬼卒面面相覷,強忍了兩炷香的工夫,實在忍不下去,擂起堂鼓,跺起殺威棒,喧譁了好一陣子,趙判官這才驚醒過來,忙不迭地祭出赫赫官威,用一隻手匆匆翻開命薄,可他另一隻手,仍舊拿袖袍遮著許大夫容貌,不肯叫人從旁窺視。

  許青涵自然把趙殺這番體貼收在眼底,腦海中時而回味起地府這把交椅,時而追憶起醫館那把交椅,心魂蕩漾之下,眸光如水溫柔。

  他有滿腹情話要訴,一腔離情要敘,但此時遠遠不是時候。

  許青涵只得挑在趙殺斷案的間隙,裝作雲淡風輕,輕輕說上幾句:“你原來是地府的判官?”

  “我早該猜到的,王爺公正嚴明,重情重義,果然像是判官……”

  說得多了,趙殺不免老臉通紅,轉念細想,又覺這人初次見面就嫌他荒yín無恥,後來常怪他薄情寡義,一顆心清澄如鏡,將他品行照得真真切切,萬萬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等他微微偏過頭去,開口欲問時,卻發現許青涵嘴角噙著笑,伏在案頭,累得睡著了。

  趙殺便不得而知,青涵是不是也同他一樣,因為太過喜歡,欣欣然顛倒黑白,不得已昏了頭。

  趙判官這一日熟能生巧,早早將積壓的近千陰魂毫無錯漏地審完,背上許青涵,走到孽鏡前方站定了。

  他在鏡中的倒影罩著一層桃花瘴氣,只能隱隱綽綽看見肩後負著相貌猙獰的一隻惡鬼,疲憊不堪地沉沉睡著。

  趙殺看得一愣,片刻之後,才紅著一雙眼睛,朝鏡中溫溫柔柔地笑了一笑。

  他把腰彎得更低,好讓許青涵睡得更沉,勉強騰出一隻手來,掏出乾坤錦囊,拿牙撕扯著,解開囊口的繫繩,將累世功德大抔大抔地撒入鏡中。

  錦囊空了一半過後,趙判官再往鏡中看去,身後惡鬼勉強凝成人形,因罪孽未消,散發著道道黑霧。

  趙殺新掬了一抔功德,猶豫了好一陣,還是把功德攥在手中,先低聲商量了一句:“我那墳塋原本就是他攏土成墳,親手立的,掘了便掘了,豈能以尋常陰律論斷……何況我半點、半點不怪他,能不能網開一面?”

  趙判官耐著性子等了許久,還拱手拜了兩拜,那面寶鏡總算泛起華光,層層漣漪從當中散開,股股黑氣被寶光盪盡,只留下白衣出塵的一道身影,最後連人影一併消失在鏡中。

  趙判官便再一回獨自立在鏡中,弓著背,喘著氣,一身朱袍,滿臉的笑。

  趙殺傻傻笑了好一會兒,這才轉過身去,背著許青涵往孽鏡台下一躍,穩穩落進鬼輦,駕車一路風馳電掣地回了府邸。

  第四十五章

  等到了地方,趙判官把鬼輦停好,負著許青涵走入院中。

  他先前種下的那棵紅色桃花樹已經長大了些許,花苞紅如珊瑚,極漂亮地棲息在庭院一角,走得近了,還能聽見一絲鼾聲。

  趙殺對著那朵花喜不自勝地看了好一會兒,而後摟著許青涵盤膝而坐,照舊把手背上的白色印記,化作指尖一朵小花,灌入一身法力,艱難催成樹種。

  趙判官小聲問了一句:“青涵,你可願意隨本官同住?”

  他懷中又是一空,桃花樹苗上又多了幾點花苞。

  趙殺便欣欣然攬著樹,在院角種好,退開二十餘步,避開意中人,把心頭血剜出一滴,偷偷蹭在白色桃花樹上。

  可等他滿頭大汗地忙罷,軟綿綿倒在樹下,想要稍稍閉一閉眼,心中卻空空落落,久久難以成眠,仿佛神魂依舊困在十五重地獄,在血泊之中看見心上人半身白骨。

  命簽上說青涵“萬事終局萬事空,逆難失意逢空亡”,這命格要是只應在他身上,該有多好?只叫他一人萬事終局,兩手空空,無屍身無墳冢。

  自己逆難失意時,雖然也會輕彈幾滴男兒眼淚,但意志堅忍,總不至於難過太久。

  何必叫青涵傷心,拿一腔痴情,換功德成空?

  趙判官越是深思,越是長吁短嘆,在花樹下輾轉反側,遲遲無法入睡。

  他想來想去,依舊不太明白,這樣百無一用的孽緣,數來儘是遺恨抱憾,為何離別時仍極悲苦,重逢時仍極歡喜?

  趙判官想了許久,好不容易困意漸濃,淺淺補了個眠,抬頭再一看,卻發現身旁那株白色桃花樹一面偷偷生出兩根枝丫,懸空環在趙殺身側,既似摟抱,又如護持;另一面頭衝著天,腳鑽著地,竭力舒展身形,想早日高過遠處那株猶在打盹的紅花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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