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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趙殺隔壁的亡魂,也含淚吟道:“白髮三千丈,紅塵幾人痴如我……”

  趙判官遲疑續道:“死生五粒丹,秋膘一稱二十斤。”

  那隔壁小舟頓時劃遠了半寸,找別人頌詩去了。

  趙殺稍稍怔了一怔,暗自思量,只道世間遍地是比他更重的情,更痴的人。

  他佇立舟頭,看眾多亡者默默垂淚,聽無數孤魂自詡情深,心中感慨萬千。

  前日以無情觀有情,只道有情皆孽。

  昨日以有情觀有情,卻道無人不苦……

  而今日重回鬼判之體,心懷百結情絲,倘若日後賞善罰惡,落筆不忍,又當如何自處呢?

  趙殺想來想去,仍是不得其解,索性往江中踏出一步,雙手一招,袖袍鼓滿,如虎噬鯨吞一般吸起四周陰氣,慢慢凝練出一具昔日慣用的法身,右手持硃筆,左手持命薄,一身玄領朱袍,俊朗容貌不改。

  那徐判官聞風而來,見他踏在鵝毛不浮的弱水上,忙以魂幡一招,將趙判官接進鬼輦中,抄小徑上了黃泉路,左轉三生路,再將車輦穩穩停在三生樹下,恭維問:“趙兄回得這般早,想必債已經還清了,當真可喜可賀!此時離揭榜還剩數個時辰,穩妥起見,不如兄台再測一回?”

  趙殺聽了這話,想起昔日那千鈞負累,嚇出一身冷汗,含糊道:“心中有數,何須再測。”

  說著,便以手一指遠處那塊三生石,低聲道:“倒是有幾樁前世糾葛,想從頭看上一看,徐兄先去吧。”

  趙殺說罷,徐判官不知為何一張臉漲得通紅,含羞道:“這點小事,何須去三生石前走一遭,趙兄直問就好。”

  趙判官怔了一怔:“啊?”

  徐判官也是個慧眼如炬的能吏,當下動情道:“趙兄是想知道徐某為何出手相助吧,此事說來話長,徐某人的功德祠廟恰好建在趙兄廟後的小山頭,每刮南風,便能沾到老兄的香火,時日一長,這才同趙兄一樣,修成法身,入選鬼吏。”

  趙判官還未回過神來,仍是道:“啊?”

  徐判官含情脈脈看著趙殺:“這回徐某助趙兄還債,不過是舉手之勞,連贈予老兄的丹藥也是便宜貨,跟趙兄十幾年來的深恩厚誼相比,委實無足掛齒!這點小事,何必去看三生石呢?”

  趙判官頗為尷尬地深深看了徐判官一樣,而後束手束腳地走向排隊參觀三生石的隊列長龍,站在末尾,同徐判官揮了揮手。

  徐判官一副拿他毫無辦法的模樣,遠遠叮囑了幾聲,這才一步三回頭地登上鬼輦,先赴揭榜之地了。

  趙殺獨自排在隊列當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輪到他,忙掏出腰間工牌一亮,被鬼卒殷勤領到龐然巨石東側,搬來厚重交椅,擺上香案清茶,恭請趙殺坐好,又拿出一張黃符紙,上書“藍光寶鑑”“歷歷在目”“走馬觀花”“霧裡看花”四檔。

  趙判官依稀知道規矩,斟酌道:“我要看的是七百多年前的舊事,選‘藍光寶鑑’那一檔。”

  鬼卒登時臉色發青,喃喃道:“判官大人,七百多年前的事,資源有些老,恐怕放不出來。”

  趙殺同他好聲好氣地商量了半天,鬼卒只得勉強答應下來,運轉鬼力,好不容易才調取出來。等趙殺再定睛一看,四檔當中,只剩下“霧裡看花”一檔能夠勾選。

  如此一來二去,案上香盡茶涼,耽擱了好一會兒,巨石上總算有雲霧散開,慢慢現出模糊人影,趙殺便全神貫注地看起這一段舊事。

  第四十章

  眼看著石上皮影戲一般分分合合,刀來劍往,以趙殺之才,從金冠蟒袍、出行儀仗上頭,竟然連蒙帶猜、看出了七八分。

  他在數百年前的人間,居然也是一位王爺,還是前朝一位手握權柄的異姓王。

  宗譜上大多護國有功,英年戰死,到他已是單傳,正可謂滿門忠烈,一國肱骨。

  這位趙王爺同樣是碧血丹心,盛世而生,亂世加冠。遠眺狼煙,自請披甲上陣,征戰南北……

  趙王爺仗打得久了,雖是無暇娶親,但一路走來,不是在戰火荒村,聽見稚子啼哭之聲;便是有摯友含淚託孤,接連收養了好幾名義子。

  時人有詩讚曰:上馬擊狂胡,下馬奶遺孤。

  趙殺隱隱綽綽看見那五官模糊的披甲男子,胸前斜捆一個紅布襁褓,背後斜捆一個白緞襁褓,左手抱著一名黑衣稚兒,右手機弩一抬,一箭she死八百里外一名蠻軍統帥,不免老臉通紅,自己都不大相信,極想拂袖而去,好在轉眼之間,石上煙雲變幻,戰事平定了幾年。

  那朦朧人影忽然自大漠狂沙之間,轉向靡靡宮闈。

  一位宮妃誤服了二斤紅花,挨了五六回針扎拳腳,在麝香盈室、涼雨倒灌的冷宮中養足十月,誕下一名男嬰。

  當夜龍氣生,風雨作,異象起。

  趙王爺好不容易哄著三名稚子熟睡,有小太監用黃綢襁褓一裹,冒雨抱了這名嬰孩過來,求他收留。

  三名稚子一覺睡醒,發現屋中又多了一個人,自然涕淚漣漣。

  好在趙王爺手段過人,一手蜜糖,一手棍棒,於十餘年間,硬是將一生謀略武功傳予三人,個個在烈日底下,練出一身蠻力。

  唯有那黃衣稚子,礙於身世,不必提槍耍棍,不必日曬雨淋,只需在檐下讀幾本兵書。

  這一段往事,觀來雲淡風輕,潤物無聲,可不知為何,竟是比命懸一線的殊死之戰,更叫人心魂難守。

  隨著時日推移,那紅衣小兒,出落得毫無城府,稟性天真,只有些武勇。

  白衣小兒則是允文允武,待人接物淡如秋水,好養得很。

  而黑衣小兒得趙王爺一身武功真傳,哪怕在“霧裡看花”的攢動人影中,仍能看見猶如劍上寒霜的雪亮眸光。

  至於最年幼的那一位,讀書萬卷,通曉帝學,看向趙王爺的時候卻極痴纏,品性亦極溫柔。

  這四人得其一,旁人見了,也要夸一聲教子有方,何況四子皆學有所成,當真是此生何求。

  只是好景不長,邊疆亂世復起。

  這位趙王爺再度披掛上陣,攜三名義子一道出征,就在捷報頻傳之際,聖上卻嫌他功高蓋主,竟然剋扣糧糙,直叫戰事艱難,一度無以為繼。

  那黃衫義子苦守京中,上聞朝中內情,下觀義父手書,一來二去,心頭滴血,對當朝天子一絲絲生出齟齬。

  等趙王爺餐風飲露,終於熬到糧糙救濟,將外敵擊退,便接到千里加急的一道聖旨,說自家義子勾連眾多,領兵謀反,許他戴罪立功,平定內亂。

  朝中風雨飄搖,趙王爺卻是一身忠骨。

  聖上說戰,他便戰。

  這一戰牽連甚廣,打得極是艱難。

  說不盡的英雄聚於黃衫義子麾下,無數百姓沿途歸附,白鹿出林,天生異象,只說他是真龍天子。

  可趙王爺只信正統,劍刃所向,斷不容情。

  那謀逆義子先是退避,而後再退,被趙王爺一路誅戮下來,總算肯與他一戰。

  交戰前夕,紅衫義子領下翻山越嶺走後襲營的重擔,動身前悄聲問他:“王爺……最喜歡我麼?”

  趙王爺自然嚴聲呵斥,叫他以家國天下為重,休得胡思亂想。

  可那痴笨義子空有武勇,行至山谷狹道,被人以滾石圍困,千辛萬苦護得大半兵卒逃將出來,自己卻是屍骨不全,埋沒荒山。

  縱然損傷不重,整頓人馬後僥倖勝了一場,那又如何呢?

  而後白衣義子領兵直擊左翼,他身上已有許多處舊傷,趙王爺問他好歹,他還秋水不驚,推說無事,此去浴雨而戰,數日數夜,舊傷復發,力竭而死。

  終此一世,既不知討恩,也不知訴苦,忽然便化作孤魂,抽身走了,也無人猜中他一番心思。

  縱然正面兩軍衝殺,復大勝了一場,卻又如何呢?

  趙王爺一路血戰,許多與他同血同宗同疆的兒郎,皆化作他劍下孤魂,許多年過後,才踏著累累白骨,慘澹勝了。

  那黃衫義子被他追殺得筋脈俱損,受死士護持,從此銷聲匿跡。

  他滿身傷病,攜同樣滿身傷病的黑衣義子凱旋。

  可聖上仍欲斬糙除根。

  趙王爺便獻出一計,假稱因言獲罪,身戴鐐銬,被幽禁在院中。

  直至那罪子信以為真,把生死一拋,貿貿然跑來救他,四面埋伏一擁而上……終是、斬糙除根了。

  此後數年,他棄劍封刀,奉還兵符,由武至文,調去無足輕重的邊陲,斷雞毛蒜皮的小案。

  有腐儒說他一門忠烈,為他立起生祠。

  可他低頭自嗅,只覺一身朽骨,滿身血污。

  垂垂老矣時,終於有朝中舊友登門探看,提及當年那名反賊,說他極是可憐,當初是為了義父,這才扯了反旗,劫來糧糙,送往邊疆。

  再到後來,趙王爺便受香火祭祀,煙霧熏蒸,凝成法身,入選鬼吏。

  秦廣王從履歷冊中挑中了他,說世間無人類他,無情無欲,冷麵冷心,正適合安排到孽鏡台下,做一名陰曹鬼判。

  然而等趙王爺當真赴了任,已是硬骨俱軟。

  他終日四處打聽,問自己是否愚忠,問橫死戰場的痴兒投胎何處,問忤逆謀反的孽子是否當真有真龍之命?

  待他查探清楚,便開始血淚漣漣,心神恍惚。

  未到傷心處,七尺男兒,寧將潺潺汗血捐盡,不折此生傲骨。

  倘若真到了傷心處呢……

  趙王爺漸漸便脊背佝僂,終日垂淚,口出軟語,於二十年間,慢慢化作一隻多情鬼。

  他數名義子當中,有人不知爭功,投胎之後,註定世世清貧,他想許他錦繡金屋,潑天富貴。

  有人屍骨不全,不受香火,註定零落卑賤,他想還他無邊寵愛,保全他痴笨天真。

  有人生為真龍命格,被他愚忠所累,幾度瀕死,到頭來受極刑殞命,生前成王敗寇,滿身污名;命中也斷鱗折爪,由真龍墮為罪蛟。

  縱使能投胎為人,生前要受言蠱之罪,死後要被鬼怪分食,他也極想護這人脫離苦海,拿命償他,拿許多憐愛償他。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要拿自身許多功德去周旋改命。

  好在陰間當差,每當滿一年,都是一樁功德,一年到頭,還能論功行賞,多發幾成。

  趙王爺早早把身上十全武功換作五十年功德,遠離兵戈,一洗殺伐之氣,為了再熬幾十樁功德,求人鑄了一隻二十斤重的酆都鐵箱,將情愛鎖上,沉到忘川水底,總算能心平氣和地斷幾樁案。

  旁人見他手腳無力,休沐時木簪青衿,只道他是文官。

  他前塵盡忘,也以為自己只提過刀筆,論過風月,欠過無傷大雅的情債,是以斷案立祠的一介文官。

  可自己早該猜到的,平日情至深處,也不過是垂著淚,勉強吟兩句歪詩,世上哪裡會有他這樣不通詞律的文官?

  趙判官想到此處,石上才演練了一小半,再往後翻,皆是他兢兢業業、審鬼斷案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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