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小傻瓜,別這樣看我。

  沒過多久,他們兩個果然開始吵了,要麽避而不見,要麽怒目而視。新飼主總喜歡在老飼主房門反鎖了的時候,站在他門前,不敲門,只把一隻手靜靜地貼在門板上,他時常那麽站著,暗地裡的心思名目張膽,人前演得倒是栩栩如生:“維維,我們晚了。”他總這麽說,卻攥緊了拳頭,眼睛裡沒有一點光,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使了一遍又一遍。

  老飼主自從被我咬了那一口,見了我臉上總露出訕訕的神色,偶爾大著膽子走過來,握著我的爪子掂一掂,也是賠盡了小心:“富貴,記起我沒有。”我氣急敗壞地把爪子抽回去,跳到一旁的柜子上,弓著背朝他厲聲咆哮!如此兩三次,他就再不靠過來。我只是一時想不通,只要他肯再多哄我幾次,我一定順水推舟。沒想到有一天,他忽然就不哄了。

  我夾著尾巴在走廊上等他,好不容易等他出了房門,他行色匆匆一眼都不看我。我呆了半晌,趁門沒掩上,用腦門頂著門fèng一點點鑽進他屋裡。原本空蕩蕩的書架上面,不知什麽時候擺滿了盆栽,仙人掌,南天竹,巴掌大的金錢樹和海芋,每一株都綠油油的,少說也有幾十株。只是這麽抬頭一看,就望見青蔥的綠意鋪天蓋地的壓下來。

  我仿佛聞到了小茉莉樹和米蘭的香味,顫巍巍的從半空中跳下。我渾身軟得厲害,看準了他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用力一撲,穩穩落在上面,再用爪子勾著被子,連打了幾個滾。帶著他味道的被褥夥同床單組成一個安穩可靠的蛋殼把我團團裹在裡面,真好。我仿佛還抱著他,他也抱著我。

  不知在裡面躲了多久,突然聽見誰的腳步聲從門口經過,然後停了下來。我腦袋拱了拱,供出一條fèng,朝外面張望,發現新飼主站在門口,也呆呆地看著書架上盈滿的綠,像是才發現門板裡面,原來是這個模樣。那仿佛是一面生機勃勃的牆,是一粒新奇的種子,被風從很遠的地方捲來,落在鋼筋水泥的城堡里,從容地伸開了枝椏,霓虹燈光黯然失色。新飼主靜靜地走進來,在架子前站了一會,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點笑。他找了個玻璃杯子,盛了點清水,給每盆花都澆上一點水,滾著晶瑩水珠的葉片,出奇的漂亮。

  我蜷在被窩,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只覺得滿地墨綠色的陰翳越來越淡,再一抬頭,夕陽斜斜地掛著。我一下子清醒過來,胡亂躲進床底的紙箱,沒過多久,門鈴果然響了,舊飼主的腳步聲死氣沈沈的。我聽見新飼主一路跟著低低地喚:“飯熱好了。”

  沒人應他,腳步聲直往房裡走來。床晃了一下,隨即是抖被子的聲音,門緊接著上了鎖,我知道老飼主就睡在我頭上,心跳得厲害,等夜深人靜了,才悄悄地從紙箱裡又鑽出來,跳到床上。我看見他側著身,壓著被子的一角,兩隻腳都露在外面,想給他蓋上,用了半天的力氣,那床被褥還是紋絲不動。我慢慢地蹲到他肚皮上,找了個舒舒服服的姿勢,心裡像是有一杯清澈透亮的水,它們在杯子裡輕輕地晃,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剛要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又睜開瞥他一下,再閉上,又睜開,心裡極安穩,又總是不安穩。

  我乾脆站起來,抖抖全身的皮毛,又往前走了幾步。肉墊按在他身上,軟軟的,幾乎站不直。我試著蹲在他胸口上,不過我一蹲上去,老飼主的表情就變得相當痛苦,像是喘不過氣,我知道我重了點,沒想到重到了這種程度,只好又訕訕地跑下來。姿勢換了許多個,到最後還是睡在肩窩裡最舒服。第二天一睡醒,發現自己還在用尾巴纏著他脖子,爪子按著他的臉,趁老飼主還沒醒,趕緊又跑到床底躲了起來。

  第二天老飼主走了,新飼主疊被子的時候,看到一床的貓毛,眼神陰鷙地把我揪了出來:“是你吧。”我表情呆滯,雙眼無神,心裡暗暗地想,男人嫉妒的嘴臉真可怕。他過了一會,把我的貓籠子提到他房裡,又把我關進去。我登時怒火中燒,我還有幾天的命?還能活幾個月?我恣意妄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誰管得著!我撞著籠門,亂吼亂叫,把貓尿拉得到處都是。新飼主臉色鐵青,一時間也束手無策,半天才說:“他還病著。”我呸!就算貓貓狗狗不利於康復,我可以遠遠地看,何必要關著!

  那天晚上我縮在籠子裡,一直睡不著。老飼主睡得又快又沈,倒是他,半個晚上一直在翻身。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看見他一下子坐了起來,嘴裡直喊:“維維,有車!”我渾身一哆嗦,只知道傻傻地看他。他睜著眼睛,半天才明白過來,渾身發抖,重重地喘息著,到後來往後一倒,癱在床上,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著。我突然如墜冰窟。

  他活該,要在半山買別墅,把夜裡弄得特別冷清。可我不明白,我只是貓,有些話貓不能說,怎麽他也不能說。我又想起老飼主,我心裡其實有飼主,滿滿的都是飼主,我只是難過,他醒的晚,我活的短,只要我死了,誰還記得我的守候,風華正茂和老態龍鍾,還能在一起廝磨多久。

  我記得老飼主離開過我好幾次,我從辱臭未乾到毛髮蒼蒼,心境換了又換,一次比一次艱難困苦。忽然有一天,他們兩個都不見了,整整兩天不見人影,再回來的時候,只剩下新飼主一個人。新飼主看見我,一步一步走過來,他瘦得厲害,只剩下氣勢還在,眼睛黑得沒有一點光:“富貴。”

  他嗓子都是啞的:“他不回來了。”他說完,過了許久,看我還蹲在原地,又說了一遍:“他不回來了。”我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只覺得僅剩的一些韶光,也在這五個字裡頭一點點耗盡了。我要是能再年輕幾年,現在肯定撕心裂肺跳進大雨瓢潑中裸奔到街道另一端,我會年復一年地去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和時光盡頭。可我已經老了,跑也跑不動,嚇傻了也哭不出來。我總覺得我心裡裝著一杯水,他走一回,杯子裡就嘩嘩地灑出半杯水,他再走一回,又嘩嘩地灑出半杯。灑到最後,杯子都空了,一隻氣息奄奄的老貓抱著漸行漸遠的夢能賺得誰的一回首。

  那天之後,我就徹底地老了。我聽不清別人說話的聲音,看不清眼前的人,腦子昏昏沈沈的,沒有夢醒之分。別人把牛奶和熬得稀爛的貓糧放在我面前,我仍然直蹬蹬地躺著泰山崩石而色不改。我聽見有人摸著我的腦袋說:“快死了吧。”

  又有人說:“都活這麽久了,死了也不奇怪。”還有別的人把我翻個身,給我打了幾針營養劑,統統於事無補。我聽見噪雜的鋼琴聲和汽車喇叭聲響個不停,我心裡那個杯子裡面空空如也,沒有人肯給它倒點水。不知道捧著空杯子熬了多少天,終於聽見新飼主喊我的名字:“富貴。”我被他笨拙地拎到半空,他不知道從哪兒借來一輛單車,扛著我下了樓,把我輕手輕腳地放在車籃子裡,我像是一個大麵團,被網兜勒得變了形狀,精神再不濟也給嚇醒了,卡在車籃里哀哀地直叫。

  新飼主一翻身,跨坐上單車,兩隻手撐著車把,一隻腳蹬著地另一隻腳死氣沈沈地踩著腳踏,眼神陰鷙地沖我囑咐:“富貴,聽話。”我一個激靈,心想他一定是怕我死在屋裡,特意要帶我拋屍野外。我連忙一個勁地亂扭,尾巴繃得筆直,卻不敵新飼主在我頭上用力一拍:“坐穩了。”

  他果真踩起車來,這麽多年,虧他還記得怎麽騎,車輪軌跡歪斜了一下,扭著往前騎去,越來越快。他開慣了車,一出別墅區,就衝著小型車道一路猛踩,臨門一腳的時候才回過神,老老實實地駛回了自行車道。陽光正是和煦的時候,地上撒滿了銅錢大小的金斑,我在車籃里仰著頭,看見他頭髮被風吹得直往後飛,牛辱一樣金白色的陽光塗亮了他的前額。

  正在風裡直打寒顫的時候,我聽見新飼主告訴我:“富貴,別老窩在家裡,都窩出毛病來了。以後每隔幾天,我就帶你出來曬曬太陽。”我這是心結,鬱結於心,他懂什麽,路邊一排排筆直的行道樹蔥綠健壯一如當年,地上我們一人一貓兩個影子都被拖得長長的,我用情至深他也能勉強算個好人,正微眯了眼睛,又聽見新飼主低低笑了一句:“要是他也在就好了。”

  傻子,我是追不動了,你為什麽不追。

  他騎著單車,把我一路載到看得到海的地方,走了那麽遠,連他也微微喘著。新飼主把單車鎖在公路邊上,像夾公文包一樣箍著我,從一米多高的路壩上胡亂爬了下去。他晃晃我,把我的腦袋扶正了,低低地說:“富貴,是海。”

  我睜著眼睛,看見奇形怪狀的礁石後面,一條藍色的細線從遠方朝我奔來。新飼主雙腳著地的時候,鞋裡進了沙。他蹲下來,把皮鞋脫了,赤著腳走了幾步,又蹲下來,把褲腳也挽了起來,腳下的路面從硌腳的碎石子,慢慢變成柔軟的金白色的細沙。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