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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端陽硬是撐坐了起來:「你那時候不把我當人看。」我推了他一下:「你胡說!」

  他一把拽住我,氣喘吁吁地說:「所以我必須得變。」我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愣愣地看著。

  端陽攢的力氣全用光了,費力地喘著氣,只有一雙眼睛亮得灼人。

  「我也不願意這樣。我一直在後悔,錢寧,你知道的。從小到大,你都是在我高興的時候使喚人,我不高興了,你才會對我好一點。我以為鬧到最後,你多少也會為我退半步,我還以為像過去那樣。」我打了個哆嗦,似乎又想起了從前。

  端陽邊說邊咳,額頭的汗漸漸淌到眼角,自己拿手揉了揉。

  我有一瞬間幾乎想要哭了,強笑著說:「有什麼好後悔的。」戴端陽愣在那裡,瞪大了眼睛,突然近乎哽咽地和我吵起來:「如果我凡事忍一忍,根本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你明明知道的!錢寧,我那時候年輕,受不得氣……」我甩開他,飛快地收拾起茶几,悶笑著問:「過去不把你當人看?戴端陽,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好?」他果然猶豫著點了一下頭:「我以前從沒想過你會幫人倒水……」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臉色,忽然又說:「以前也好、就是……太傷人了。」我紅著眼眶,吃力地維持著臉上的笑容:「那你就不該後悔。」他疑惑地叫我的名字:「錢寧?」

  他連叫了幾聲,我才從那種窒息般的疼痛中反應過來,用握成拳頭的右手把茶几上的水跡胡亂蹭干,悶笑著說:「如果當初沒有分手,我不會是現在這樣。」戴端陽木訥地站在一旁,像是聽見了,更像沒有。我有氣無力地笑了兩聲,說了太多話,喉嚨像是燒灼一樣疼痛著。

  他嫌我過去傷人,可如果不是弄丟了他,我怎麼知道要改。

  我潤了潤喉嚨,艱難地又說了一次:「說起來,分手反倒是好事,你用不著後悔。」端陽終於動了一下,伸長了手去攬我的後腦,緊接著蹲了下來,把我兜頭蓋臉地壓在胸口。

  我喘不過氣了,還是任他抱著,嘶啞地笑著:「你不是說現在比以前好……」端陽像躲什麼燙手的東西似的把我鬆開,看著我說:「錢寧,我不要分手。」他臉色蒼白,只有兩頰急得通紅,現在這個樣子和過去的樣子漸漸重合起來,我捨不得把眼睛從他身上移開,都忘了平時避他猶恐不及。

  我提心弔膽地說:「過去的事都怪我,幸好都過去了。」在這一刻,我衷心地希望他能此我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我害怕他忘了我,更害怕到了明年,他還記得我。

  到時候憶起過去,像看著十萬八千里之前的風景。筒子樓里兩個小孩在瘋跑,在一排排曬開的床單間躲著,誰把床單一撩,像掀開了誰的紅蓋,視線突然一亮。

  光記得樣子,卻回不去了,有什麼用。

  而我呢,明日將盡。仿佛聞見千山萬山外風捲起的花香,想得再好,卻到不了,又有什麼用。

  戴端陽看著我,眼睛裡像是有兩團火。

  「都過去了?錢寧,你不懂。」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瞪著我:「你只會一聲不吭丟下我就跑,小時候就跑過一次,四年後搶錢撞在我手裡,沒幾年又跑,還不是被我追上了!這次倒好,一跑就是六年……」我聽得心驚膽戰,只覺得前科累累。

  端陽悶咳了一陣,艱難地笑了一下:「你憑什麼說過去了?如果我沒有追,你跑第一次的時候,我們就過去了。」我鼻子又開始酸得厲害,把臉別到一邊,聽見他輕聲說了一句:「我現在明明追上了。」我讓他聽我嘶啞難聽、像夜梟哭嚎一樣的嗓子:「我唱不了歌了!」戴端陽燒得滾燙的手在我臉色輕輕摸了兩下。

  我渾身發抖:「你上當了!我脾氣其實和過去一樣,只是說多了喉嚨疼,沒辦法一直罵。」他紅著眼睛看我:「我不怕你脾氣大,我只怕你不在。」我看著他咳得辛苦,情不自禁地又去給他倒水:「別說了,先休息。」他垂著眼睛,氣喘吁吁地抓著我拿杯子的手:「錢寧,你要記得,我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你了。你要是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儘管跟我說……」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說的是吃火鍋吃壞了肚子的事,難為他臉皮厚,到了現在還敢提。

  眼睛裡又濕了一次,趁他沒看見,胡亂抹了兩把。他就一句話,我就能想起一件事。我啞著嗓子說:「要是你能早幾年……」那麼至少還能有幾年。

  而不是像現在,死到臨頭,時日無多,來訴什麼衷腸。

  他說了這麼久的話,似乎是真的累了,上一刻還使勁地睜著眼睛,下一刻又迷迷糊糊地閉了起來:「還來得及,我已經追上了,只要錢寧不跑。」我哽咽著笑了一下:「來不及了。」

  端陽迷迷糊糊地堅持:「還來得及。」他拉著我的手又緊了緊,睡意濃濃地和我說:「不許再不告而別,別把時間又跑沒了。」我楞楞地看著他的睡相,用力地捂著嘴巴,差一點就慟哭起來。

  好不容易把眼淚擦乾,在旁邊站了會,還是決定把他從沙發上拖到房裡,拿毛巾在臉盆里一浸一擰,蓋在他額頭上,又從衣櫃頂上把棉被抱下來,在被了上又捂了一層被子,用手把被沿整理服貼。抽屜里還有些李哥吃剩的藥片,挑了幾樣塞進他嘴裡。

  端陽皺著眉頭,在夢裡嘟噥了一句:「苦。」

  我在客廳里到處找糖,找不到,就又走回去,戴端陽已經把棉被踢到一邊。

  我硬著頭皮又給他蓋好,威脅他:「再踢揍死你。」端陽慢慢地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隔著半厘米摸他的臉。

  窗外一陣鳥叫,收回手,正看到枝頭顫巍巍地晃著,一隻麻雀往上一竄,撲進綠葉叢中。

  我把窗戶關緊了,在床邊坐一會,站一會,來回走動一會,卻不覺得無聊。

  等端陽睡醒之後,我把他拎到醫院,看著他紮上點滴,等他迷迷糊糊地又睡了,才起身離開。

  晚上做了鍋雞蛋湯,吃一口飯,拿湯勺喝一口熱湯,心滿意足地吃到一半的時候,李哥到家了。我聽見他一邊脫鞋,一邊輕輕地掩上門:「錢寧,那人去了醫院。你知道嗎?」我僵了一會,才點了一下頭。

  李哥到廚房盛了碗飯,把椅子挪開,在我身邊坐下:「我連著三天在醫院看到他了。」我僵硬著側了一下臉,看到李哥手臂上新紮的針孔。

  李哥吃了幾口白飯,才問:「你送他去的?」

  我小心地說:「我送他去的。」

  李哥臉色一直沒有多大的變化,眼睛極黑,卻看不到底,他輕輕笑了笑:「他前兩天一直病怏怏的,今天整個人都活了,還有力氣瞪我。」我坐立難安,只好把筷子擱在一邊,靜靜地聽他說。

  李哥慢慢地嚼著飯,低聲說:「他一瞪我,我就舉著點滴瓶坐在他旁邊的觀察椅上,跟他聊我們煮糊了泡麵的事,聊一起學吉他的事,聊小時候偷到了錢帶你上館子,你那時候根本不敢進門,就站在門口,怯怯的,一直叫我,直到我拉著你進去。」李哥又笑了一下:「你是沒看到他那張臉,都快哭出來了。」我坐在那裡發愣,卻聽見李哥又說了一句:「他說你以前告訴過他,你跟別人試過。」我忽然打了個哆嗦。

  李哥臉上的笑容漸漸斂了:「他問那人是不是我。」我猛地回過神,李哥已經吃完了飯,給自己舀了兩勺湯。我等了很久,他才說:「我問他,如果真是我呢?」我一動不動地聽著,卻覺得自己像冰箱裡凍著的菜,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然後呢?」李哥把湯喝完,突然在我腦袋上揉了一下:「沒然後了。」他站起來,開始替我收拾碗筷:「我說,你是錢寧的第一個對象。我還說,錢寧中學因為怕水休過兩年學。」我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李、李哥!」我臉上燙得厲害,廚房裡已經傳來了李哥開始洗碗的水聲,我小聲說:「你、你怎麼知道的?」一向漠然的聲音,似乎變得柔和起來:「你那時腳一滑掉進水池裡,還是我給撈起來的。」我急起來:「不是!」

  「你休學的時候,我還到處找人去問,錢寧呢,錢寧去哪了?」我鼻子酸酸的,啞著嗓子說:「不是怕水的事,李哥,是我不敢下水救人的事……」他洗完碗,一邊把挽起的袖管扯下來,一邊從廚房裡出來,從我身邊走過去幾步,又回過頭,沖我笑了一下:「你說夢話說的。」我呆站在那裡。

  等反應過來,人已經猛地沖了過去,跳到李哥背上,幾乎把他整個人壓趴。

  他勉強站穩了,很快又板起臉來訓我。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我們像以前一樣抱著吉他練了會琴。

  外面出了個大太陽,把房間裡照得亮堂堂的,李哥伸手翻譜子的時候,偶爾會提幾句以前的事,我也提幾句。

  忘了彈到哪一首的時候,李哥換了首輕快的曲子,嫻熟的吉他聲響了好一陣,我才聽出是《HotelCalifor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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