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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除了我們,車子裡始終鴉雀無聲,山路顛簸,車燈上掛的吊牌有節奏地拍著擋風玻璃,我扶著椅背搖搖晃晃地從他們坐的那幾排走回後排。

  車燈照著滿是雜糙和碎石子的山路,我癱坐在椅子上,把那五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一種害怕過後是更大的害怕。

  系裡原來只有那幾個女的知道我見死不救,下了車睡了一覺醒來,已經一傳十十傳百。每個人看到我都是一臉嗤之以鼻的蠢樣,要嘛皺得像哈巴狗,要不翻著白眼,只差沒噎死。

  誰瞪我,我就瞪回去,罵我,我就罵回去,就這樣死撐著臉面,在操場轉了一圈,連去哪都不知道。孤零零地繞到單車棚,看到戴端陽那輛破單車還鎖在鐵桿上,忍不住走過去,一屁股坐到後車座上。

  沒坐多久,一滴水珠子沿著車棚的鐵皮滾下來,一下子砸在我腦門,我用手一抹,用舌頭舔了舔,冰涼的。

  我怕水的毛病受了刺激,看起來已經好了。可拆東牆補西牆,簍子越捅越多,病越治越麻煩,我打死也想不起來那天晚上到底幹了什麼。

  我回到宿舍,發現被子上被人潑了泡麵,正散發著一股餿味。

  我氣得發抖,指著他們問:「誰幹的!有種的站出來!」吼的聲音越大,他們越是忙自己的事。

  我把床單兩下扯了,扔到門口,又拿了條干毛巾把床板擦了擦,爬到床上乓地一聲躺平了。

  室友們突然開起了茶話會,扯著嗓門,吹拉彈唱,生怕我睡得舒坦。我一聲不吭,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慢慢靜了。我迷迷糊糊地合了會眼睛,噩夢就來拜訪我,我夢見戴端陽嗆了水,一次一次地叫我的名字。

  夢做到這裡就被嚇醒了。外面天還沒暗,我跳下床,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學校里瘋跑,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人已經到了街上。

  我蹲在街邊,想起我爸被綁在隔離室椅子上的樣子,仿佛看到了我的這一天,他發瘋時做的事,醒來後也是像我這樣不記得了。

  我忘了那天晚上究竟做過些什麼。我咬著手臂不停地默念:哭了的是孬種,鼻涕和眼淚還是掛了一臉。

  我這二十年,連清醒的時候也瘋瘋癲癲,不知道搞砸了多少事,瘋了和沒瘋又有多大區別?

  就這樣在路邊悶頭哭了好一陣,想起只剩下九年,不知從哪來的力氣,騰地站起來,拿袖口在臉上擦了幾把,去店裡買了個水果籃,風風火火地跑到戴端陽住的那家醫院,在前台問到了房間號,一路闖上樓。

  可剛在探視窗上看了一眼,忽然又不敢進去了。

  那間病房擺滿了水果籃,那小子就坐在病床上,系裡的同學在床前圍了一圈,一人手裡一把撲克,打得正高興。

  我提著水果籃,灰溜溜地下了樓。

  等到戴端陽出院的那天,我那張交換學生協議書也蓋好章了。

  我把鋪蓋一卷,幾件衣服一折,塞進箱子裡,一手拎箱子,一手提桶子,就這麼搬出了宿舍。

  站在一樓,又忍不住仰頭多看了一眼,頭頂層層樓梯迂迴曲折,扶手和扶手的fèng隙之間,依稀窺見上一層樓的台階。

  我在樓梯口等了端陽一會,他遲遲不來。我就去了大樓另一邊,掏出紙和筆,把我租的那間屋的地址寫在信紙上,末尾又端端正正地留下落款,用舌頭舔了舔信封的封口,黏好,投進宿舍信箱裡,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等我搬行李出了一身汗,坐下來打量新家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屋子裡除了一張折好的鐵架床,什麼家俱也沒有。我撐開床,罩上床單,把地上的灰塵掃一掃,搓著手走了半天,想不到別的事可做,就趴在窗台上往樓下看。

  窗戶洞開著,風颳得臉生疼,窗外萬家燈火,車燈的光像流星拖著彗尾一樣嗖嗖地從馬路上竄過。

  我想到什麼,從旅行箱裡把端陽送的那張賀卡拿出來,穿了個洞,用繩子掛在鐵窗框上。風一吹,這輕飄飄的玩意就不停地轉圈,我要用點力氣才能看清卡片上那一行蝌蚪符號。

  眼前一時都是戴端陽。他穿著一件被風鼓滿了的薄襯衣、騎著單車火急火燎的樣子,他歪頭賊笑的樣子,他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臉上蓋著一本書打瞌睡的樣子,拿筷子敲空碗的樣子。

  我一邊想,一邊把腦袋又往窗戶外面伸了伸。

  這裡離學校不過幾步遠,他肯定會來,不是這一刻就是下一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連他屁股上長了幾顆痘痘都知道,我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他憑什麼不來?

  就這麼信心滿滿地枯等了幾天,等了個空。

  一周後,我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臉,揣上課本,去上系裡的課。我到得晚,課已經上了大半堂,小心翼翼地挪進最後一排,發現戴端陽就趴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正當中那一列,正當中那一排,懶洋洋地用下巴尖頂著桌子聽課。

  我攥緊了拳頭,只想湊過去,可他身邊都坐滿了人,幾個腦袋還時不時湊到一塊,說幾句就笑一陣。

  我腦袋裡亂成了一團漿糊,越是看,喉嚨里越是疼,只想用手去撓一撓,撓出血了才痛快。我抓耳撓腮地看了他好一會,忽然發現他還是乾乾淨淨的,那張側臉鼻樑筆挺,白得幾乎從皮膚底下發出光來,真是精精神神,完好無缺。

  我失魂落魄地看了又看,他也不知怎麼了,毫無預兆地往後掃了一眼,突然又飛快地扭回去,目不轉睛地看起了黑板。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沒有,呆坐到下課,趁著他清書的時候,搶先出了門。

  我在學校里無頭蒼蠅似的亂轉,實在跑不動了,才迷迷糊糊沿著林蔭道走了一段。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坐在他單車的後車座上,終於遠遠地等到了他的影子。他一走過來,我就突然從單車棚里蹦出來,趾高氣揚地喊他的名字:「戴端陽!」他難得一個人落單,被我嚇得猛一抬頭。

  我也怕,越是害怕,腦袋越是一片空白:「我搬出去了……」你來看看嗎?

  我想這麼問,手卻抖得厲害,還剩半句話要說,舌頭怎麼也不擼不直。就這樣結結巴巴地耽擱了一會,端陽已經挪開了視線,掉頭要走。

  我連忙跑了兩步,堵在他前面,伸長了手攔著,嘴裡的話像糖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地蹦出去:「你躲什麼,怕別人知道你就會那點狗爬式?救人救得差點連命都賠進去,還跟我神氣什麼! 」去我家看看吧。

  我生怕他走了,想去抓他的手腕,被他毫不客氣地擋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地轉向了我。

  我憤憤不平地又去扯他的前襟,他這次沒有擋。

  「戴端陽!」

  他的胸膛是溫熱的,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肉貼著肉。

  我筋疲力盡,只知道拽緊了那一小塊布料,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讓他消氣的話:「別這么小心眼,你又不是真死了。」我正想訕訕地笑幾聲,突然被他猛推了一把。

  我都懵了,站穩後半天才反應過來。眼前忽然炸開了一片血霧,我使勁搖了兩下頭,又搖了兩下。

  戴端陽明明已經走出老遠了,突然又掉頭回來,驚異不定地看著我:「錢寧!」我想抓住他,手卻撲了個空。

  腳下的水泥地突然變軟了,怎麼也站不住,我睜著眼睛,往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八章

  醒來的時候,戴端陽正在給我掐人中。我想了半天,才問他:「現在什麼時候了?」他看了下表:「沒多久。」

  我平躺了一會,等眼睛不花了,就自己爬了起來。這才發現裝在口袋裡的房門鑰匙和記著地址的紙條不翼而飛,周圍不是馬路,而是自己那間逼仄的小房。

  戴端陽屏著呼吸在一旁看我,小聲問:「錢寧,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腦袋還是有點迷糊,自己揉了揉。

  戴端陽也把手放在我腦袋上,小心翼翼地揉了一會。

  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一下子連大氣都不敢喘了,訕訕地躲了過去,走到牆角,拿開水壺給他倒了杯水:「喝水嗎?」端陽低低地回了句:「不渴。」

  我背對著他,想了半天,拿起裝滿水的杯子,自己喝了個精光。

  端陽又問了一次:「錢寧,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抹了抹嘴,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握緊了杯子,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從哪看出來的?」他也不說話,乾等了一會,才聽見了他放輕了聲音:「你沒上次那麼沉了。」我失魂落魄地坐到板凳上,端陽試探著叫我:「錢寧?」我張了幾次口,終於費力地擠出一句真話:「我沒福氣,戴、戴端陽,你跟不了我多久了。」戴端陽臉色忽然白了,過了一會,又變成一副毫不掩飾的怒容:「什麼意思?」我心裡煩得厲害,聲音也大了些:「什麼意思!咱們沒幾年了!時間一到,管你什麼情分,你還不明白?就這麼點日子,十個指頭都數得過來,你還跟我擺臉色,跟我鬧,鬧個屁!」戴端陽臉色鐵青,烏黑的眼珠子裡幾乎能竄出火來,聲音卻越發柔聲細語的:「什麼時間一到?」我正在氣頭上,連珠炮似的沖他吼:「上回的事是我不夠意思!你要有氣,拿刀子捅我幾刀,我不說二話!別一個一個暗地裡使絆子,陰陽怪氣的損我!」我這邊在罵,那邊也在不溫不火的使軟刀子:「錢寧,我真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一邊是啪啪啪啪的炒豌豆,一邊是溫水煮青蛙,一邊是蠟銀槍,一邊是棉中針,只顧著撒自己的氣,忘了對面心裡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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