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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拉的經理出去接個電話,拉拉坐下看一份傳真,忽然感覺阿發拿腳在摩挲她的腳背。正是夏天,拉拉沒有穿襪子,光腳穿著涼鞋。她渾身一激靈,活像有隻又濕又冷的肥老鼠爬過她的腳背,一夜回到舊社會的感覺霎時掃去她滿臉陽光。

  拉拉把腳抽回來,假笑道:「胡總,不好意思,我亂伸腳,碰到您了。」

  阿發湊近她一點,說:「說得好。你真的不是很漂亮,但是又真的很聰明。你剛才這話就說得得體呀。」

  拉拉又開小差了,魂不守舍地想:「得體」這樣的詞可是很書面的,阿發用在這裡不算錯。

  這時候拉拉的經理走了進來,她趕緊告退。

  經理叫住她說:「拉拉,胡總的秘書身體不好,不能來上班了,你也許要頂替一陣那個位置。」

  離開業務部,就得去花都這樣的鄉下地方,拉拉不干,她不要去花都做鄉下人。當然,更要命的是,人家胡總暫時沒有打算和別的他「中意」的女的好。

  拉拉明白了,要想不付出,又保住這份她還算喜歡的工作,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她在紙上劃了半天,企圖找出個兩全的法子。

  過了兩天,阿發打電話到業務部,催促拉拉立馬去花都廠子上班。

  經理放下電話和拉拉說:「拉拉,抓緊吧,胡總的口氣不太高興了。他今天下午會來這兒。」

  拉拉乾脆說不舒服,要去看醫生。經理也不多事,由她去了。

  拉拉有個朋友在同一幢寫字樓里一個小辦事處上班,她跑到人家那裡散心。這個小辦事處就兩個女孩子守著,平時她們倒也悠閒自在,拉拉對比自己的處境,不由得嘆了口氣。兩女孩問起緣故,拉拉一五一十地說了。

  其中一個叫夏紅的女孩,頗有模仿天分,便說:「拉拉,那阿發兄是從化人,他要說起從化的鄉下白話就是這個樣的——冰棒沒有,電棒要吃嗎?」

  她站在地毯上,煞有介事地模仿著阿發農民企業家的派頭,一口從化鄉下白話惟妙惟肖,把拉拉兩人逗得直笑到死去活來。

  兩人逗夏紅道:「你在這裡說得好,敢不敢去說給阿發聽呀?」

  夏紅一拍胸脯說:「怎麼不敢!我不說給他聽,還浪費了我的天分呢。浪費天分可是罪過!」

  拉拉猛然想起經理說過,阿發下午會來業務部,沒準這會兒人已經到了。

  夏紅豪邁地說:「把電話號碼給我,我打過去。」

  她要打之前,又問拉拉:「哎,你們公司的電話有沒有來電顯示的?」

  拉拉擔保說:「放心,沒有。」

  夏紅果真把電話打過去,一個男人接了問她找誰,她捏著嗓子說找胡總,那人沒有問她是哪裡,便給她去請胡總。

  胡總馬上來了,夏紅本想捏起嗓子開講,卻猛地把電話給撂下了。

  原來阿發到底是個老總,有老總的氣勢,夏紅雖然豪邁,還是怯場了。

  拉拉們又掃興又好笑,夏紅覺得很慚愧,休息了一會兒,決定再來一次。

  接通電話後,她又捏起嗓子找胡總,人家還是不問她是哪裡就給她請胡總去了。胡總來了,夏紅再接再厲又猛地把電話給扔了,並驚嚇得渾身發抖手腳冰涼。

  拉拉們笑得不行,幾乎要癱到地毯上去。然而夏紅非常有恆心,她說失敗是成功的媽媽。

  夏紅給自己沖了杯牛奶,補充體力後說:「第三次,不成功便成仁!」

  拉拉懷疑,阿發是否會第三次來接電話。但是,胡總還真就第三次來接電話了。

  夏紅不等他說喂,就捏著嗓子,高亢尖利而瘋狂的急速嚷著:「想吃啥?冰棒沒有,電棒要嗎?」然後她「嘭」地摔掉電話,軟癱到沙發上了。

  拉拉們大笑不止,一面給女英雄捶肩撫背,誇獎她剛才不忘使用從化鄉下白話,而且說得非常正宗。

  笑過,拉拉問夏紅:「阿發說了什麼沒有?」

  夏紅驚魂未定地回憶說:「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說。」

  拉拉說:「那你怎麼確定接電話的是阿發呢?沒準是開始接電話那個人來告訴你胡總已經走了。」

  夏紅才想到,這也有可能,不禁一陣沮喪。

  拉拉笑了幾場,決定馬上辭職。她對夏紅的見義勇為竭力認可了一番,夏紅還是不開心。

  拉拉過意不去,便說自己過半個小時就回業務部去打探,看剛才是否是阿發自己接了這個關於電棒和冰棒的電話。

  拉拉回到業務部,阿發已經走了。經理用懷疑的眼神研究著拉拉,然後告訴她:「今天有幾個奇怪的電話找胡總,胡總接了後很不高興,馬上就走了。」

  拉拉哼哼著說:「老子也很不高興,老子也要馬上就走。」

  經理笑著說:「女孩子家家,什麼老子老子的。」

  確認阿發接到夏紅的電話後,拉拉高高興興地交了辭職信,向夏紅她們報喜去了。

  拉拉在民營企業的職業生涯就這樣短命地結束了。她覺得,這個傳說里沒有正義,也沒有侮辱,只有選擇。

  夏紅關切地問她,接下來想找啥樣的工作?大學畢業的第四年,歷經民營企業和港台企業的洗禮後,拉拉終於如願以償地進了通訊行業的著名美資5強企業DB,任職華南大區銷售助理,月薪四千。

  這個崗位有點像區域銷售團隊的管家婆,負責區域銷售數據的管理,協助大區經理監控費用,協調銷售團隊日常行政事務如會議安排等。

  工作內容瑣碎,又需要良好的獨立判斷,哪些事情得報告,哪些事情不要去煩大區經理,遇事該和哪個部門的人溝通,都得門兒清。

  要干好這個職位,需要一個手腳麻利的勤快人,責任心得強,腦子要清楚,溝通技巧要好——總之呢,要求不算低,待遇不算高。崗位能提供的好處是穩定,所謂穩定,有兩層解釋:一層是變化不大的意思;另一層,是沒出息沒前途的意思。

  因為這個職位不但瑣碎,從工作的內容上看,沒有高附加值(value?added)的部分,而且從職業發展階梯來講,幾乎是沒有繼續上升的空間了,任職者天天面對的又是野心勃勃且收入不菲的銷售類員工,如果不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在這個崗位上難免痛苦。

  拉拉其時很吻合崗位要求,因為她不但聰明能幹有責任心,而且,當時她只求在5強企業里謀個穩定的職位——大學畢業後頭三年不如意的工作環境,讓她有點心累了。

  DB廣州辦的前台海倫,人們第一眼就能發現她是個出眾的美女,也隨即能感受到她與生俱來的廣州式的親切、樂觀和不思上進。

  海倫是工人的女兒,在巷子裡長大,工人階級的無私和樂觀對她產生了根本的影響,樂於助人的評語伴隨了她整個學生時期,而她的易於滿足和沒有根據的樂觀更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為她贏得了一個當之無愧的綽號——「沒心沒肺」,簡稱「老沒」。

  海倫從小不愛讀書,到二十歲胡亂混了個酒店管理的大專文憑,算是學了點英文,生得又漂亮,便進了DB當前台。

  別的小姑娘當前台,只是為了有個進大公司的跳板,幹上一兩年,就要想辦法在公司里另謀個助理之類的職位了,就海倫,一干三年,沒啥進一步的打算,白白浪費了聰明的腦子和勤快樂觀的性情。

  前途這類詞語,對海倫來說太晦澀書面,她覺得在DB當前台就挺好,比到香格里拉大酒店當前台強,起碼上班不用站著,還不用倒班。

  海倫還有個本事,據說只要她願意,有個陌生人從她面前過,15分鐘後她連人家外婆家的門是朝南還是朝北都能搞明白。後來拉拉告訴她,這叫「有親和力」,可以在年終總結中作為自己的優點寫進去的。

  拉拉上班的第一天,走進設計低調而牛B的接待處,一報姓名,海倫一面熱情地說「歡迎、稍坐」,一面通知裡面的人出來接拉拉,又忙著自我介紹,搞得拉拉心裡暖洋洋的。

  拉拉看到牆上掛著的一幅合影,一個美國總統派頭的老外正和某位重要的中央領導握手微笑著。

  海倫見拉拉在看照片,就主動介紹說:「那是我們的CEO,喬治·蓋茨。」

  拉拉心裡對CEO的派頭很滿意,覺得自己也跟著體面起來。

  海倫賣弄道:「喬治在一九××年來過中國,來的時候坐我們公司自己的飛機,飛行航線都是特別申請的。DB有好幾架飛機,都是大飛機哦,不是小飛機。CEO來中國,坐的車都是1號的。」

  拉拉覺得她在吹牛,1號都是當地政府的車,怎麼能給一個公司的CEO坐呢?CEO又不是政府要員,代表不了美國,只不過代表DB罷了。

  海倫看出拉拉不信自己的話,便翻出一本精美的雜誌遞給拉拉:「這是DB中國的內部雜誌:《插LLENGE》(《挑戰》),這期有CEO來華訪問的實錄。」

  海倫被訓練出來的前台接待式的身體語言,並不能掩飾她一刻不停的天性,拉拉覺得她的嘰嘰呱呱有點好玩兒,兩人很快就混得N熟了。

  拉拉在新員工入職培訓(orientation)中,聽到「我們是排名第二十X位的幸福500強跨國企業,是全球通訊行業的領頭企業」介紹的時候,一股自豪感湧上她的心頭,她不由得把背脊挺得更直了一點——忠誠教育的第一步十分成功,這不僅源於洗腦者的需要,也源於被洗腦者的需要。這和婚姻沒有什麼兩樣,人們越滿意自己的配偶,越為自己的配偶驕傲和自豪,就越願意忠誠自己的配偶。拉拉注意到,DB所有經理辦公室沿走道的這一面,都是用大塊的玻璃來做間隔牆。

  拉拉問海倫:「這麼設計是為了美觀嗎?」

  海倫說:「不是,是為了預防性騷擾(sexualharassment)。」

  拉拉好奇地問:「發生過性騷擾嗎?」

  海倫搖頭說:「沒有聽說過。」

  拉拉追問說:「那萬一有呢?」

  海倫乾脆地說:「炒呀!公司有規定的。」

  拉拉本著嚴密的專業精神澄清道:「怎麼樣算性騷擾?人家要說是談戀愛呢?」

  海倫說:「聽我的經理玫瑰說,我們的總監李斯特給過定義,談戀愛和性騷擾有明顯區別,談戀愛就是兩個都願意,性騷擾就是一個願意另一個不願意。」

  拉拉一聽就笑了:「單相思也是一個願意另一個不願意。」

  海倫傻眼了,骨碌碌轉著龍眼核一樣的大黑眼珠答不上來。

  拉拉湊近她,玩笑道:「要不我給補充一下吧,下次你給新員工介紹的時候就不會受到人家挑戰啦。單相思可以發展為性騷擾,前提是單相思的一方採取了行動,從而給另一方造成困擾甚至危害;人家要是只是放在自己心裡里想想,就沒問題——你可別告訴你們總監說我補充他的定義哦。」

  海倫佩服地點點頭,心裡奇怪這個拉拉幹嗎來做銷售助理,她應該弄個主管噹噹,因為她說話像主管水平,助理們可不像她這樣發表與總結或者定義有關的言論。

  拉拉看看玻璃牆心想:性騷擾是能預防,只是單身的經理要在公司談個戀愛恐怕也被這玻璃牆搞得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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