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 你生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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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搭在歪脖子柳樹上,支著身子望著水面。

  水面鋪了薄薄一層柳絮,像是染了塵的鏡子。

  兩隻燕子從隔壁桃樹上追逐下來,輕快活潑,留下一路碎語呢喃。

  戚繚繚喝飽水,暢快地坐在樹墩上抬眼望著他背影,然後從燕子呢喃的間隙里吐出聲來:「想什麼呢?」

  他略略回頭,迎目對上的是她慣常的渾然無所謂的笑臉。

  默了下,他說道:「戚繚繚,你從來不會生氣的嗎?」

  他忽然想起來,無論他怎麼罵她數落她,她竟然從來沒有生過氣。

  就算是上次在他公事房裡,他話說的那樣重,她也沒有一點惱怒的樣子。

  對一個被家裡縱到無法無天的人來說,這實在不合情理。

  戚繚繚輕撫著足畔草叢,笑了下:「那得看是什麼事。」

  折了根草尖在手裡,又道:「如果是杜若蘭之流,那她們就算沒惹我我瞅著也有三分氣,總想找點什麼由頭讓她們不痛快。」

  燕棠眉頭擰了擰。「我說的是若別人指責你,你不會生氣嗎?」

  戚繚繚噗哧笑起來:「你怎麼不乾脆問我會不會生你的氣?」

  燕棠臉色泛陰,轉開頭去又看向水面。

  戚繚繚把弄著手裡的水壺,笑容變得有些綿長。

  慶熹十九年正月,鎮北王兼定國大將軍燕棠的棺槨經過長途跋涉,終於運進京師了。

  她是半夜得到的消息。

  素日璀璨的屋裡,此刻只有綠痕舉起的燭光以及紫銅薰籠里映開的暗淡的火光。

  窗外是還有殘雪,可分明添足了炭,寒意從四面八方湧進來,包裹了人的四肢與軀幹。

  「聽說身上中了十來枝駑箭,也有不少刀傷,隨行的軍醫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傷口復原裝殮。

  「被王爺捨命救下的那支騎兵團是披著孝護送棺槨回來的。

  「皇上率領太子親自去城門迎接,聽說葉太妃已經暈過去多次……」

  綠痕的手在抖,抖出了一屋子破碎的光影。

  她靜坐了半晌然後也換上素衣出了門,直接回的泰康坊。

  如今氣派又奢華的王府,那一夜像是天空重新降了雪,將它里外都裹得素白。

  棺槨停在西南角的靈堂里,棺蓋開了,容親人們道別。

  各府的人都來了,她沒有上去。

  站在人群里,聽周邊雜亂地述說著他在沙場的英勇,卓越的謀略,還有出征之前對友人們的允諾。

  ——命運最扎心的反轉,莫過於那些剛剛才許過,卻已永遠也實現不了的諾言。

  他人眼裡的燕棠如此出色,而她從始至終沒有對他產生過非份之想。

  六歲的時候她跟著哥哥自外祖家回來,常常坐在坊間大槐樹下,孤獨地看著蘇慎雲快活地跟著坊間孩子們一道玩耍,或者透過坊間門看很遠地方的高山與尖塔,還有天上的浮雲。

  他已比她高出許多,某天忽然像一棵挺拔的樹一樣站在她面前,然後在旁邊坐了下來。

  「我也常常喜歡坐在這裡看那座山。」

  他胳膊肘搭在膝蓋上,同望著遠處的高山幽幽地說:「山上只有一座塔,它應該也是很孤單的吧。」

  她聽不懂他說什麼,塔又不是人,怎麼會感覺到孤單呢?但終於有人肯坐下來跟她說話,她覺得很好。

  「那現在你和我就是兩個人了,我們倆作伴,就不孤單了。」

  她高興中又帶著點期翼地說。

  她知道他是隔壁王府的小王爺,但她並沒有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都是無聊到需要坐在這裡望天的閒人,不是嗎?

  她也不記得他是怎麼答應的她了。

  總之後來他們就真的常常在一起呆著,說話,做功課,或者各說各話。

  可是隨著時間逐漸增長,她開始也有了別的小夥伴。

  她漸漸嫌棄起他的無趣。

  「你怎麼連踢毽子都不會呀,邢小薇約了我去踢毽子,那我不能帶你了哦!」

  「看帳看帳,成天就只知道看帳,看得連一張臉都像成了帳本兒了!瞧瞧人家戚子煜,成天笑呵呵,看著就高興!」

  「成天管這管那,你可真煩,我哥都沒這麼管過我!」

  ……她心裡實在是苦悶,蘇家除去有哥哥在的地方,沒有一處可以使她安然放鬆。

  她雖然把他當好朋友,但是並不喜歡他那樣的性格。

  跟他在一起,她實在也放不開來。

  她心裡蘊藏著一股勁,一股總在尋找著機會就要噴薄而出的氣勁!

  她堅信自己絕不會一輩子被蘇家掌控在手心裡,哪怕窮其一生,她也要揚眉吐氣地過自己的人生!

  ……那些年裡,哪怕她是不經意的,也沒少往他心裡捅刀子吧?

  站在靈堂外的她那會兒如是想。

  但他從來也沒有惱過她什麼。

  他像是有脾氣,因為輕易看不到她笑。

  可又像是沒脾氣,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他在她面前有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

  每個人都說他們青梅竹馬小兒女情,可在遇到蕭珩之後,她每每帶著隱約的小興奮跟他提及他,他都從頭至尾也沒有過絲毫想勸止她的意思。

  從六歲到十六歲,他們做了整整十年的朋友。

  隨著年歲增長,閱歷增加,她開始明白這份友情於她的珍貴。

  也開始遺憾,年少時那些本不該存在於他們之間——不,是之於他的言語打擊。

  所以,當日在公事房裡他厲聲數落她的時候,她想的是自己的年少無知,倒並未曾覺得受傷,更不是生氣。

  人嘛,高興一日,不高興也一日,那裡有那麼多氣生?

  她笑著,將水壺拋了給他,懶洋洋起了身。

  完了她又湊了過來,胳膊順勢搭在他橫搭在樹上的那條長臂上,笑眯眯地又道:「王爺長得這麼美,身材又這麼好,我當然不會生王爺的氣啦!

  「——當然啦!要是王爺從此以後能對我客客氣氣地,那就更好了!

  「你到底想好了沒有?要不要看在我這麼通情達理的份上,改口叫我『繚繚』?」

  燕棠好不容易才見平緩些神色又陰下來。

  盯著她笑嘻嘻的臉看了半晌,他毫不留情地把手抽回,拎著壺走向了橋下。

  是不是一刻鐘不混蛋她都要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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