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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她安排到程衛華的時候,老程搖頭笑了笑說,我陪你。苗苑愣了一下,忽然脫力坐下,說,好的。

  這種時候苗苑最大,她說什麼都會被執行,何月笛即使一千一萬個不放心也還是被苗江拖走,只是臨走時苗江用力握了程衛華的手,討了電話仔細保存。

  陶冶下班後果真去買了涼皮過來,辣裡帶酸的好筋道,苗苑雖然沒什麼胃口也著實吃了幾口。擁在走道里的人一個一個地散了去,終於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出來,程衛華給陶冶使了個眼色,小陶馬上按住苗苑,程衛華已經先人一步搶到白大褂面前。

  “老程”苗苑大急。

  “我先幫你看一下……”程衛華涎著臉,也不顧別人掙扎像押犯人似的把白大褂押進了停屍房。

  苗苑急得要命,偏偏小陶力氣大,她一個弱女子無論如何都掙扎不出去。不一會兒從裡間又傳出哭聲,苗苑一聽就知道不是程衛華,馬上心裡大定。

  白大褂面無表情地拿了文件夾出來提問:“陳默有沒有鑲過牙?”

  “都跟你說了不是他,你小子犯什麼軸啊陳默比我還高點……”程衛華著急地跟出來想拽他。

  “老程,燒成這樣子人是會縮……”白大褂顯然也無奈了。

  “那個…人……”苗苑忽然大聲喊了出來,“他身體裡有沒有彈片?”

  “沒有,沒探到有金屬。”

  苗苑輕輕呼出一口氣,用力地搖了搖頭,說:“不是他。”

  “聽到沒有!這才能做准”白大褂反手把程衛華拍開,“人家當老婆的不比你知道得多??”

  程衛華沒好氣地沖他亮了一下牙,又連忙衝過去安慰苗苑:“沒事兒的,啊,相信哥,你們家陳默是誰,對吧!”

  “是啊!”苗苑輕輕點頭,“那程哥我們走吧。”

  “行!”程衛華轉身走了兩步才發現苗苑沒跟上來,一回頭卻看到苗苑還坐著,陶冶站在旁邊一臉的茫然。程衛華心中一慟,知道她現在腳軟,站不起來。他連忙回去叉腿癱坐到苗苑身邊,頗有些無賴地笑著:“不行,哥累了,陪我休息會兒。”

  陶冶聞言大驚,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咬牙切齒地暗地裡狠踹了他一腳,程衛華眉峰一挑,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

  苗苑低頭絞著手指,小聲說好。

  苗苑聽到裡間的哭聲越來越響,帶著某種歇斯底里的味道。一個看起來足有三十出頭的女人淚流滿面地從裡面飄出來,跌坐到苗苑身邊,苗苑從口袋裡抽出張紙巾遞給她。女人隨手接過,連頭都沒抬,自然也沒有說謝謝,她哭得太過投入。

  苗苑把整包紙巾都拆開,一張一張慢慢地遞給她。

  張占德抱著一大疊文件從另外一間辦公室里走出來,走到她們身邊時一停,眉頭皺起似乎是想開口,苗蔸搶先一步瞪住他了,那是沉默的逼視的目光。他微微一愣,似乎是想起了這個女孩著實不好惹,頗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坐到另邊去等待。

  從小到大,苗苑都特別不能理解句話“遇難者家屬情緒穩定”,她覺得那怎麼可能,人生有很多事情是無法靠想像的,只有事到臨頭才知道是什麼樣。所以,在災難面前,外人都應該閉嘴。因為你不是她,你沒有資格說我懂,我知道應該怎麼樣,知道什麼是對!

  沒有人,有權居高臨下地說出那句話:請你冷靜點,節哀順變!

  此時此刻苗苑對這個悲傷的女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憐惜,她那樣固執地陪伴著她,直到夕陽日暮。

  女人在哭累了之後,斷斷續續地與苗苑說了很多話。她說自己叫金曉勤,今年26,她說起她的男人,他叫曹修武,是一名士官,28歲;她說起他們的女兒,今年才3歲,她說到家裡新買的房子,還有35萬塊錢的貸款,她說起父母的病,說起婆婆馬上要開刀的費用……苗苑默默無言地聽著,伸手攬住她瘦弱的肩膀。

  苗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幸運,即使陳默真的不在了,她還有強而有力的可以支撐她的父母,她的公婆即使態度惡劣但畢竟從來不是負擔,她還有那麼多的好兄弟。

  苗苑溫柔地小聲與金曉勤說著話,留下了自己的聯絡方式,她說“你要是手頭不方便了,來找我,我給你湊點。”

  程衛華寬容地看著苗苑做這一切,同時按住了陶冶別去催她。

  從公安局裡出來天已經黑透了,苗苑堅持要回店裡去,她想做事,回家就只能哭,可是哭久了也真的沒意思。回到店裡才發現大家都在,一個個如臨大敵地看著她。

  苗苑虛弱地笑了笑,拿了奶酪出來熱著,她漫無目的地揉著麵團,最後做出一個心形的麵包。通身襄著火紅的辣肉鬆,內餡里填著兌了青梅酒的鮮奶油奶酪。這是怪異而動人的食物,一口咬下總會讓人想流淚,無論是因為辣椒還是微醺的奶油。

  苗苑把這個作品命名為——愛她找了空白的寶麗板出來寫廣告詞,她說這是為所有死在報紙上的人做的麵包,她將把這款麵包所有的收入都送給這次山火里犧牲的戰士。

  所有人都很高興,畢竟在這種時候苗苑肯轉移注意力就是好事。王朝陽和楊維冬忙著幫苗苑大批量生產;程衛華打電話給他的狐朋狗友勒令他們明天過來買麵包,陶冶則火速地把新產品拍照修圖傳上網,還配了感人的心情故事,只不過隱去了陳默失蹤的部分,苗苑關照了這事還不能提,因為陳正平的血管不好。

  苗苑一直忙到深夜做得異常投入,方進打了電話過來說他已經到了,下午上山看過,感覺他們之前可能找錯了方向,所以一切還很有希望。苗苑一疊聲地道謝,猛然回頭看到架子上布滿火紅色的心,只一隻緊密地挨著,都在“怦怦”地跳動,仿佛她內心的期盼。

  那天晚上苗苑睡得很熟,早上何月笛進去看了她兩次她都沒發現,兩位老人家略略放心了些,可是想起陳默又是一陣酸楚。

  而同一時間,韋若祺看著當天的晨報暴跳如雷,陳默的名字與人並排出現在都市報的頭版,還被加粗顯示,報導正文用一種她閉上眼睛也能背出來的語氣書寫著焦慮與讚美,而韋若祺只想著怎樣才能有合理的藉口毀掉這些報紙。張占德顯然無視了她的意願,或者說,在他有限的工作經驗里還沒有遇上過這種不想上報紙的家屬。

  “愛”賣得非常好,超乎尋常的火暴,苗苑他們做了一夜的麵包在一個上午就被搶購一空,還有人在網絡留言打聽曹修武家的帳號,說也想給這家人直接匯點錢。苗苑連忙撥了金曉勤的電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金曉勤很疑惑,專程趕來店裡張望,卻看著鋪天蓋地的大紅心泣不成聲。

  --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然而這樣的順利代表著無望的等待。苗苑一刻不停地做著麵包,王朝陽只能拼命地拿孩子做藉口讓她休息會兒,可是第二天,報上的一篇社論吸引了苗苑全部的注意力。

  這是一篇評論員文章,援引了一些網上言論在談中國的慈善狀況,那些句子苗苑都沒有看得多明白,可是她只看到了一處,“人間”的“愛”被提及了,而且是反面事例。筆者用一種尖銳甚至不無惡意的口吻質問著這種活動應該由哪個部門監管,由何人審批,善款的帳目何去何從……苗苑一下就炸了,那種居高臨下冷靜自持的路人態度氣得她全身發抖,從報上查到編輯部地址就馬上衝到街上打車。王朝陽嚇得連忙追上去,又生怕會吃虧,一邊攔著勸阻,一邊給程衛華打電話。

  苗苑這會兒連臉都青了,平素再好說話不過的女孩子,此刻倔犟得像一頭牛。

  王朝陽根本拿她沒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苗苑威風凜凜地站在編輯部門口大聲質問:“這篇東西誰寫的?!”

  格子間裡有幾個人抬起了頭,一個臨近的男人慢慢地探頭過來看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我問這個,誰寫的?!你們憑什麼這麼寫?”

  “有什麼問題嗎?小姐,請注意你的情緒,都像您這麼過來鬧我們還辦不辦公了?”一個看起來像主管模樣的人從裡面繞出來。

  苗苑深吸了一口氣,拿筆把那段框出來給他看:“我是‘人間’的老闆。我想知道你們憑什麼這麼寫,憑什麼污衊我在騙錢。都沒有人來問過我怎麼回事,你們覺得有問題,你們覺得不對,你們為什麼不直接來跟我說,你們覺得我做得不好,你們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把我想得這麼壞?”

  主管匆匆掃了一眼,微微冷笑著看向苗苑:“小姐,我們是記者,這裡是報社我們是媒體,懂嗎?我們不可能找到一個問題就直接通知當事人,這是政府機關的事,這不是做新聞。我們的工作是要以點帶面的,我們這是在正常行使媒體監督權。而且麻煩你看一看內容,我們只是在質疑。就表面的現象,對可能的問題做些推斷,這根本就不能說是在污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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