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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佩東不語。他確實曾經與老國公說起這件事。他說起這件事時,一半是因為作為傳統的文人,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女婿與朝廷對著幹,這是身為公心的一半;但除了這樣的忠君思想之外,徐佩東也是一個學生的老師,一個女兒的父親,時局糜爛自此,明德帝自己上位的貓膩就多得數不清,所以剩下的另一半心裡,他也未嘗不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不管心裡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徐佩東一開始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宮中看見徐善然。他皺眉問:“你是和風節一起回來的?”如果邵勁一開始就帶著所有兵馬來保護陛下,也許……“不,就我一個人回來。”徐善然說。

  徐佩東愣了一下,臉色很快就變得不太好看了:“風節是不是看我們家——”

  “並不是。”徐善然搖搖頭,“是我自己要回來的,風節將他原本從京中帶走的一百親衛都交給我帶回來了。”

  徐佩東又愣了一下,接著他才明白自己女兒到底說了什麼東西,他簡直不可置信:“糊塗!你怎麼可以將你的丈夫丟在千里之外,自己在這種時候跑回家中?”這要放在任何一個勛貴或者書香的門第,都是要和離被休棄的節奏啊!

  徐善然臉上還維持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她如何不知道這種事情?上輩子她做林家婦,正是因為出嫁從夫,坐在這京師之中,連娘家死絕了都不知道。她從沒有、從沒有,對不起林世宣一絲半點。可最後的結果呢?

  而這一輩子,她換了一個人,正是這一個人,讓她能夠相信,不管她做什麼事,不管她走得多遠,一回頭,總有一個人在那裡等著她,幫著她,守著她。

  上一輩子只是我遇人不淑。徐善然在心裡默默地想。

  而並非、絕非、這個世界便是我所經歷的那樣蒼涼。

  因為我又碰見了一個人。

  因為這個人叫做邵勁。

  “父親,”徐善然的聲音輕輕地、軟軟的。她就像過去還沒有嫁人那樣,帶著輕微的撒嬌的語氣,和徐佩東說話,問徐佩東問題,“我的家在這裡啊,給我血骨,養我長大的父母親人都在這裡啊。”

  “我不回這裡,還能去哪裡呢?”

  第一六八章 說服

  宮中不適宜非親非故的留外命婦過夜,在與徐佩東見完面後,徐善然並竇氏楊氏二人便出了宮,上了回府的馬車。

  因為陰謀被窺破,一直被徐善然壓得喘不過氣的周后這才狠狠吸入一口氣又狠狠吐出,衝著自己的心腹姑姑大發雷霆:“說了讓我來找人過去讓我來找人過去,我都豁出臉皮幫他做那老鴇的事情了,結果他也不知道被哪個宮裡的妖精又絆住了褲腰帶,自己說過的話轉眼就往,倒害得我里外不是人!”

  姑姑忙道:“娘娘慎言啊!”

  周后這次真的氣得狠了,她捏著帕子,全身發抖說:“你看見沒有,什麼樣的小娘皮,比我的皇兒還小一兩歲,也敢到我眼前蹬鼻子上臉了,他愛玩女的愛玩男的,我何曾說過半句醋話?結果現在這江河日下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只會縮在宮中逞能,他這個皇帝做成了這副模樣,我這個皇后可不是廟裡那泥塑的菩薩?”

  “娘娘,娘娘息怒!”那姑姑見左右的宮人都避了出去,湊近周后耳旁,悄悄說了一個消息。

  周后先驚後笑,笑只是薄薄的冷笑:“知微宮中的那個賤人被打了?姑姑,我跟你說過了,我們很不必去管那些娼婦,全是秋後的蚱蜢,蹦躂不久的。”她不等姑姑回答,又自言自語說,“這宮裡啊,誰要真覺得皇帝是個依靠,才是豬油蒙了心肝,早晚得吃上大虧。”

  不說內宮中各處發生的事情,林世宣因為先一步出了內宮,所以並未得知知微宮中明德帝冷著臉自淑妃那裡離去的消息。

  這個時候,他正在徐佩東面前,與這位世叔烹茶閒談,一個字不說徐佩東家裡與徐善然的事情,卻字字句句,都叫徐佩東不由得憶起家人,不由得憶起女兒。

  今日徐善然和徐佩東的對話讓徐佩東想了很久。

  從小所受的教育叫他無法這樣乾脆利落地斬斷自己對皇室的忠臣,但是他當然知道,這京城之中,絕對不缺和外頭的盜匪互相勾連,暗通款曲的文臣大人。他在想自己女兒所說的話。

  他的女兒並沒有大義凜然地說些什麼,也沒有胡攪蠻纏地要他同意什麼,她只問他:“父親,風節若真帶著全部人來投,京中養得活這些人嗎?這些人還會在風節手下嗎?今日我入宮,陛下竟對我有想法,到時真的不會罔顧人倫,害我破家,將我強占嗎?”

  徐佩東當時驚得目瞪口呆。

  徐善然又說:“若風節還在西北,哪怕我們一家都在此做人質,朝廷又能信任風節幾分?現在極得陛下信任的林世宣是個什麼樣的人,父親在宮中數月,是否了解?陛下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君主,父親是否心裡有些計量?”

  徐佩東當時就呵斥了“休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然後徐善然果然不說了,徐善然只在最後說:“若父親最後真的不能決斷,女兒也不再歪纏。只是女兒不忍害風節,又不能舍家人,唯一死耳。”

  ……看吧,其實也不能說沒有死纏爛打,以死相逼都出來了,還要怎麼死纏爛打呢?

  徐佩東有點心煩意亂,這導致在面對林世宣的時候,他的耐性大大不如以往,對方的任何一個普通的舉動,他都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翻來覆去地找疑點。

  “世叔與我父雖兩地分隔,見面不多,但我父長與我說世叔的來信,我還總角之時便開始練習世叔的字體。小時候,我母對我殷殷叮囑,我父卻對我百般嚴厲。想來任是哪一個家中,父親對男孩子大抵都是如此。我也有一個妹妹,我父對妹妹就平和許多,小時候我還有一個傻念頭,想著如果我是女孩子,父親或許會更喜歡我一些。不知世叔家中又是如何?世叔的長子不知如今身在何地?是否需要小侄托人注意一二?”

  ——談話談及小時候的事情,不就是引出他從過去對待孩子的態度?

  “現今朝廷衰微,各地烽煙,小侄無時無刻不看在眼裡,急在心中,陛下雖然面上不說,亦是輾轉反側,憂慮難安啊。”

  ——這話……徐佩東保持沉默。

  但林世宣卻輕輕巧巧地讓對方不能迴避這個問題:“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世叔,一個小小的念頭就能讓人走錯,凡人走錯,毀了一家;天子走錯,毀了一國。你我臣子走錯,這悠悠天地三千載,生前生後萬古名啊。”

  任何一個讀聖賢書的文人,都不會不在乎自己的名聲。

  對他們而言,有些時候,名聲比生命還要重要,這萬古罵名……不是所有人都背得起來的。

  徐佩東臉色有些複雜,他看著林世宣,問道:“你說了這麼多……就以為能讓我不計較你強行把我扣在宮中的事情?”

  林世宣笑了一聲,但他旋即正色說:“世叔,公為公,私為私,因公廢私,吾不取也。若世叔站在小侄這個角度,世叔難道不會做與小侄一樣的事情?”

  徐佩東不語,片刻後說:“你想說什麼?”

  “世叔勸勸邵總兵吧。”林世宣並不矯飾,緩緩開口,“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邵總兵如果能想得明白,來日必有一個異性王的位置,世叔你也不用在君臣之道與親親之道中猶豫不定,不是嗎?”

  “異性王?”徐佩東喃喃自語,“這是你說的,還是陛下說的?”

  “是我說的。但我必會在陛下面前一力為邵總兵擔保。”林世宣說。

  按照明德帝最近對林世宣的寵幸,這話也不能算是胡吹大氣。

  但在林世宣說出“我擔保邵總兵來日必有一個異性王的位置”的時候,徐佩東就知道林世宣在說謊了。

  因為早在剛剛見面的時候,徐善然就曾和他聊過林世宣這個人。她對對方的性格幾乎了如指掌,分析完全信手拈來,她不過隨便說了幾句話,就將林世宣現在所做的事、所說的話,說了個一乾二淨。

  她還隨意舉了幾個例子。那些例子全都詳細無比,徐佩東嘗試著真將自己了解的林世宣放進去一看,竟然在恍惚中覺得那些駭人聽聞的事情還正是林世宣會去做的。

  但只是這樣……只是這樣,還有些不夠。

  徐佩東還是說了那句話:“你應當知道我曾經想把女兒嫁給你。”

  林世宣的眼神微微一凝,他說:“可惜我與世妹沒有緣分。”

  徐佩東不置可否,只問:“若我當初真把女兒嫁給了你呢?”

  林世宣一下子就明白了徐佩東的意思,他揮灑自如,當下就自信地說:“我父與世叔相交莫逆,我也十分欽慕世妹。若今日世叔真的成為小侄的岳父,小侄與世叔定然翁婿想得。小侄與世叔的想法從來一直,立場也必然始終相同。”

  徐佩東忽然之間就明白了徐善然對林世宣的看法。

  他回想起一刻鐘之前,自己的女兒曬然一笑,她的臉上帶著與林世宣十分相似的表情,如同輕描淡寫一般說:“林世宣此人看人只分有用無用,有利有害,若對他有利,他能將你捧上天去叫你無一處不熨帖;若對他有害——早早晚晚,那些人死的骨頭都能敲鼓了。”

  “父親,你若不信,不妨這樣一問。”徐善然如是一說,又道,“你信不信,他必會十分自信地對你說大家永遠站在同一個立場上?”

  “但父親再仔細想想林世宣是如何將父親帶入宮中的?‘永遠’二字,恕女兒冒犯,一個只活了三十而立,是永遠,一個人活了七十古來稀,也是永遠。”

  “父親曾教過我,看人不要看他能好到什麼地步,只看他能壞到什麼地步。”

  “我與風節在西北的時候,風節遇見一個處心積慮攀附他的女子,也不曾對其用刑,也不曾侮辱對方。那么女兒便相信,日後我與他相處得再糟糕,他也不會侮辱我,也不會毆打我。”

  “而林世宣口口聲聲父親與其父的交情,那麼他是如何對待父親的呢?他現在能將‘世叔’囚禁,來日為何不能將‘岳父’囚禁?”

  “他今日因為陛下的信任將後宮的規矩破壞殆盡,來日為何不能將前朝的規矩破壞殆盡?”

  “父親,您就是一心一意跟隨皇室,跟隨陛下……林世宣也是必須剷除的頭號jian逆。”

  “並不因為他站在風節的對立面,並不因為他本事不夠。只因為他缺少一個好的上位者應有的憐憫之心。”

  “我朝錮於黨爭已久,林世宣日後若入內閣,若陷於黨爭,若天下萬千黎明與他自身的利益站到了對立面,父親,您覺得他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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