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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麼狼狽脫走的已經弄不清楚,很可能是她看見了更好的對象因而放了我一碼。提著行李,不斷地閃避人群,找應該會合的人,找正確的候車室,忙忙亂亂,好不容易坐下來了,我才有時間回想高老太太,不,她不姓高,只是塊頭高大。回想她的眼光,她說:“給吧”,那麼直截了當,那麼理直氣壯,俯視著我的眼睛是坦蕩蕩,大無畏的,儼然逮著了一個欠她債的小人。

  而且她還用肩頭輕輕撞了我一下,帶點輕蔑地說:“怎麼樣,給吧!”

  火車掠過江南水光漣灩的風景,我卻想著高老太大:她怎麼可以這麼無賴?無賴的男人、年輕人並不少見。但是抗著典雅髮髻、樸素端莊的老太太也無賴?這怎麼說得過去?想著想著,我發覺自己微微生氣起來,對墮落的高老太太。然後就知道我其實沒有特別生氣的理由,台北的地下道里不是有個大家都認識的乞丐?他沒手沒腳,就坐在濕冷的地上,這個人當然不是自己爬到那兒去的,是有人每天把他拎到那兒擱下,晚上再收走,同時收走地上裝銅錢的破碗。歐洲的吉普賽人在冰天雪地里坐在薄薄的破報紙上,把年幼的孩子放在膝頭,向路人伸出乞討的手,那臉頰凍得通紅的孩子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躺在那兒,總是睡著,你不能不懷疑那可惡的作父母的是否給他吃了什麼藥。在印度,還有人拐了別人的孩子,砍了他的手腳,瞎了他的眼睛,讓他到街頭乞食。

  高老太大比這些人更無賴嗎?當然不,她只是謀生的技巧不同罷了,別的乞丐用殘缺的肉體或孱弱的兒童試圖激起人們的同情心,高老太太則採取了糾纏和無賴的行為試圖激起人們的厭惡感,人們或者因為動了惻隱之心而施捨,或者因為討厭得受不了,想得到解脫而給錢;就乞者而言,只是工作方法不同而已,誰也不比誰高貴。真正的重點可能在於,看誰的方法掙的錢多!

  我很快就原諒了高老太太——雖然她根本不需要我的或者任何人的原諒,可是我並不完全釋然;不,她大刺刺地攔著我,眼裡的坦蕩無畏清楚地表示她什麼都不怕,她的什麼都不怕令我感到不安;對某些價值的敬畏,我想,畢竟是文明之所以為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礎吧!

  我不站著等

  我們踏進和平飯店的咖啡廳。客滿。角落裡倒是有張桌子只坐著一個客人,白種人,我們走近,問他是否能讓我們共坐;他點頭,我們坐下。

  侍者看見了,有點緊張地走過來問:“你們跟客人打過招呼嗎?”

  我愣了一下;他憑什麼以為我們不懂這個基本禮貌呢?為了不冒犯他的西方客人,他卻以質問來冒犯我們?反過來說,如果原先坐著的是長著東方臉孔的我們,而兩個西方人前來與我們共坐,他是否也會緊張地質問他們:“你們打過招呼嗎?”

  我太多心了吧。在曾是帝國主義橫行的上海,能住進典雅的和平飯店,能在太平盛世和一個上海人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喝杯香醇的咖啡,是件多麼愉快的事。我擺出主人的架勢為陪我的朋友點飲料:“有鮮榨的柳橙汁嗎?”我舉頭問侍侍者好像沒聽見,只顧望著我的客人,我的客人於是用上海話說:“有鮮榨的柳橙汁嗎?”

  “有的。”侍者回答。

  “請您給我們兩個大杯的。”我說。

  侍者飄忽地瞄我一眼,把臉對著我的朋友,等著他說話。朋友說:“請給我們兩個大杯的。”

  “好。”侍者轉身走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兒張口結舌:“不是我多心吧?他……他根本不跟我對話?”

  朋友帶點尷尬地點點頭,是,他也看見了。

  “因為我是個女人?還是因為我不說上海話?”

  朋友想了一下。靜靜地說:“大概兩者都有。”

  ※   ※   ※   ※   ※

  “填!”

  她把一疊表格甩在桌面。

  “三個人都得填嗎?”我問。是個挺年輕的女孩子,扎著馬尾。我們進來的時候,她正低頭寫著塗著什麼,現在,她仍舊低著頭,寫著塗著什麼。這是一個縣級的賓館。

  “三個人都得分開填嗎?”我提高聲音。

  “對。”她低著頭,寫著塗著。

  不,我太不能適應了;我實在沒法適應談話時對方不拿正眼瞧你。“小姐,”

  我說,“您可以抬頭看著我說話嗎?”

  她沒動,我等著。時間‘分一秒過去,她顯然等著我自己覺悟。她坐著,我站著,想趕快有個房間躺下來的是我不是她,我一言不發地填了表格,三份。正在提起行李,她卻說話了,斬釘截鐵地:“先付款!”

  “付款?付什麼款?”

  她已經低下頭去,繼續塗寫——她也許是個尚未被發掘的作家,誰知道。

  “住房費?”我大吃一驚,“我們還沒住呀!”

  她終於用兩眼直視我了,那樣清澈美麗的眼睛竟然可以那樣的不友善:“先交費,後住房。”

  哎,我真生氣,覺得被她侮辱了,什麼話嘛,把住房的客人都當無賴來接待嗎?

  看著她冷淡,什麼都不在乎的眼神,我又感覺到自己的可笑,規定又不是這小姑娘定的,侮辱你的還不知道是誰呢!你跟誰去生氣?

  我站在櫃檯前,很想提起行李忿忿地走出去。可是我彎下腰,慢慢地取出行李中的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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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到浙江松陽鄉下去探親。然後匆匆趕到衢州火車站,想買臥鋪票搭夜車到衡山。不是我天真,不知大陸旅行艱難,而是因為松陽鄉下前不搭村,後不搭店,加上時間勿促,我沒法事先安排車票。於是這樣的情況就發生了:在四十度的氣溫里,下午兩點,我帶著兩位將近八十歲的老人家,抱著行李,走進了衢州車站。

  賣票的高高在上坐著,又是個年輕的女性。“請問有軟臥嗎?”隔著玻璃,我擔心她聽不見。

  她的手上並沒有活做,可是不知怎麼,她的眼睛就是不和我的接觸,看著自己的手吧,對我的問題,她懶得開口,只搖頭。我有點兒高興,至少她聽見了。“那麼有硬臥嗎?”我小心地問,還回頭看看身後的老人家。

  她搖頭……

  “那麼,”我緊張了,想著母親的心班病,這是一趟十七八小時的路程,“那麼,有軟座嗎?”

  她搖頭,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那麼,有硬座嗎?”

  她突然劈頭大罵:“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你以為你在哪裡?!要買不買?”

  我站在窗口,整整比她矮上一大截,仰頭看著地。我不知道她還能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趕忙說,“買買買。”雖然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買什麼;她不是說什麼都沒有嗎?

  她把幾張票和找的零錢從潤口丟出來,對,是丟的。收攏了東西,我急忙轉身去照顧那老的,好像還習慣性地和售票員說了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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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毒熱,我看著滿頭大計的母親,有點兒發愁,開始責備自己太孟浪,沒為老人多想。手裡的車票拿出來看,才知道是站票。十幾個小時在人肉堆里站到湖南?

  只好上車再打算,也許有空的軟臥,現在得先給老人找候車室休息,售票口對面就是軟座休息室,那不就是嗎?一拉開門,震裂耳膜的音樂當頭蓋下來,一男一女拿著安克風正在放聲高歌,音響放大到極致;候車室竟然也是卡拉oK,讓老人坐下,我去找車站服務員。啊,那正在唱歌的竟然就是穿著制服的服務員。我湊近她,等她暫時停下來,然後說:“你們可能小聲一點嗎?那位等車的老太大有點不舒服。”

  服務員口齒伶俐地高聲說:“這兒是茶室,怕吵就別進來。”

  我看著她,多麼熟悉的一刻,她的臉和那賓館的服務生,火車站的售票小姐,重疊在一起。怎麼我所有的學問,所有的閱歷,所有的人生哲學在此時此地都用不上呢?我究竟有什麼詞彙能和她同一個頻率地溝通呢?我聽見自己說:“外邊不是掛著牌說這兒是軟座休息室嗎?”

  “軟座休息室現在是茶室,你要在這裡坐,一個人五塊錢。”她很乾脆地說,拿出票子。

  我們三個人推著行李,在炸裂似的音響中,像在叢林裡摸索,歪歪跌跌地找到出去的門。

  外面還是四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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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車,從杭州開來的列車,竟然真有幾張軟臥還空著。我大大地鬆一口氣。

  補票得和列車長交涉,是個帶廣東口音的年輕人,我問他:“您貴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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