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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我的意思當然不是:嘿,你現在吃得起奇異果了,滿足了吧!我同意您的說法,人們現在最難的就是適應的問題,他們全身投入一個未知。但是要變成像西德一樣的法治社會和市場經濟,是東德人民自己的選擇。
烏:太感情衝動了。
修:剛剛您說感情不夠,現在又太多了。
烏:大家說起來好像當初我們有四種五種選擇似的。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們一邊是東德社會主義經濟的爛攤子,另一邊是時髦的西德——我們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修: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更好的制度呢?
烏:我不反對您的說法,牆一開,東德就像糖化在水裡一樣消失了。但是負責任的政治家應該慎思熟慮,怎麼樣穩住衝動的腳步。這一點沒做到,結果就是,輸家太多了。
修:我們有龐大的計劃,為新邦付出億萬的馬克。五十歲以上的人,不容易在新市場中找到工作是真的,但這在西邊也一樣。我相信有許多人覺得自己是輸家,可是,我又不得不強調:統一的速度如此之快。我們也沒有選擇。
在慶祝統一周年的今天,波昂的政治圈裡最頭痛迫切的問題,竟然不是經濟問題,而是在德東一連串的反外暴力事件。
在德東大城小鎮,年輕人,光頭、皮靴,成群結隊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毆打外國人,用汽油彈和石塊攻擊外國難民收容所,甚至於縱火焚燒難民營。
到今年八月為止,對外國人的攻擊事件高達四百件,但這種暴力不僅限於德東;在四百件中,一百八十件在西邊發生,只是德東通常較為暴烈,上個月有兩名非洲人被殺,一名越南人在街上被打得不成人形。
原因?
德東人說,求政治庇護的外國人奪走本地人的工作機會,使失業問題惡化。這自然是非理智的找代罪羔羊的心理。外國人只占德東人口的百分之一。
對外國人的暴力,只是快速統一的後遺症之一。在東德的社會制度中,東德人與外界隔絕(人民沒有旅行自由),基本上,今天的德東人還是一個封閉的、沒有國際視野和經驗的人民。統一,使許多人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以前習慣的安全和依靠,更失去了自尊——統一使他們淪為大德國的二等公民。
氣,就出在比他們更弱的外籍難民身上。
今年的統一慶典,德國想必也不會大張旗鼓地慶祝。去年的沉靜,是因為德國人顧忌別人對自己民族主義的猜疑。今年的沉靜,是因為,統一的路途坎坷,德國人實事求是的性格使他們無法放鬆自己。
輯三 大陸印象
吵 架
一個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濱,可以去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可以去非洲的沙漠和糙原,也可以去印尼的叢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樣,回家——回台灣那個家。
但是我決定去北京;我想用一個月的時間粗淺地體驗一下那既是祖國又是外國的地方。我只需要借一輛單車,行囊里塞著一本《萬曆十五年》,就可以親近北京。
在走之前,我這個因“生氣”而出了名的中國人就一再給自己作心理教育:到了北京不要生氣;第一,你一個人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沒有那個力氣。第二,那是別人的地方,你沒有充分的發言權。第三,如果你尋找的是乾淨、秩序、效率、禮貌和諧,那你就該留在歐洲——到北京,你顯然有別的需求,不是嗎?
是的,我不生氣。
到了北京機場,孩子和我夾在涌動的人cháo里——因為是德航班機,乘客多半是德國人。人cháo擠過檢疫口,坐在關口的公務人員,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年婦女,馬上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
“你!”她用凌厲的聲音高亢地說,“就是你!”
手指穿過人群指著我:“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
我乖乖地擠過去,牽著孩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來了。她說話的這種聲調、這種氣勢,好像一條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沒注意到,一旁七歲多的安安,臉都白了。
“證件!”女人不多浪費一個宇。
遞上證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氣的球,鬆緩下來,她沒想到我是個“台灣同胞”,不是個她可以頤指氣使的自己人。
我們對看一眼。一言不發地,我拉著孩子繼續往前走。檢查護照的關口列著一條一條的隊伍,我們開始排隊等待。飛了十多個小時,三歲半的飛飛倦怠地倚著母親的腿。安安扯扯母親的手臂,我這才注意到他憂愁的臉龐。“怎麼啦安安?”
他垂著眼瞼,看著自己的腳尖:“媽媽,剛剛那個女人為什麼那樣對你說話?
我好怕。”
哦——我覺得事態有點兒嚴重。這個在德國成長但是和我講中文的孩子,一輩子還沒聽過那樣凌厲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摟過來,儘量放輕鬆地說,“她並沒有什麼惡意,可能因為人太多,她緊張了,所以那樣說話。”
“在德國沒有人那樣說話,對不對,媽媽?”安安抬起頭來,“就是工作緊張也沒有人那樣對人說話,對不對?”
隨著隊伍挪動,我說:“不對,安安,這不是中國人和德國人的不同。你記得嗎?以前還有東德的時候,東德邊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樣凶的……”
“可是西德人沒有那樣的,”孩子邊思考邊說,“台灣人也沒有那樣的。”
哦!孩子,你碰觸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問題!
快要輪到我們的時候,安安眼睛望著高台後坐著的警察,更靠近我,怯怯地說:
“媽媽,那麼我們為什麼一定要來北京呢?”
我想了想,親了一下他的頭髮:“因為北京也是媽媽的一種家吧。”
※ ※ ※ ※ ※
到停車場,得穿過馬路,一輛大型麵包車和行人搶路,“吱”的一聲緊急煞車,差點撞著孩子的手臂。來接機的德國朋友怒氣沖沖地對司機——一個戴著墨鏡、穿著時髦的年輕女郎——大喊:“有小孩你沒看見嗎?”
時髦女郎眉毛一挑,滿臉不屑,也大聲地回答:“沒看見。”
走吧走吧,不要生氣!你的車子停在哪裡?
行李非常沉,朋友艱難地推著,我緊緊牽著孩子的手,然後就聽到那如刀片的聲音——“餵——你——過來過來——”
又是我嗎?
“就是你——怎麼不聽呢?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
真是衝著我來的!又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推車不能過去!回來回來!”
孩子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為什麼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你給我回來!”
“您要我帶著兩個孩子,用手拎著三隻大皮箱走過去?”
我開始火了。
“那不是我的問題!”女人乾脆地說。
“我會把車再推回來——”
“誰相信哪!”她打斷我,“誰都這麼說!”
“你為什麼對人這麼不信任——”我提高了聲音,朋友來拉我,走吧走吧,不要生氣!把推車還她。
好,不怪她!許多機場都不讓推車進入停車場的、而且我的難題確實不是她的問題,走吧走吧!
我們連推帶拉、舉步維艱地終於把行李和孩子帶到了車邊。
※ ※ ※ ※ ※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場,走著逛著,看攤子擺出來的蔬菜水果,聽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語音。上海來的表姐指著一樣蔬菜:
“同志,這叫什麼菜呀?”
同志,是個穿著汗衫的年輕男人,頭也不抬地瞄我們一眼,冷冷地說:
“哪兒來的?這個菜都不認識!”
“我們上海沒這個菜呀!”表姐微笑著。
同志抬頭,冷笑著:
“上海人就不是中國人啦?”
我再仔細看著這個年輕的男人——他為什麼一肚子氣?
日壇市場可熱鬧了。孩子們忙著看玩具,我忙著看衣服、看俄國倒爺、看北京的臉譜。
“同志,這個多少錢?”表姐的聲音。
“稱呼誰呀?誰是同志呀?”一個著汗衫的年輕胖子挑釁地問。
這表姐,就因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負嗎?
“那該怎麼稱呼呢?”表姐細聲細氣地。
“學了再來!”胖子說,“學會了再開口!”
我放開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