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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後四十五年之後的今日,列強把國家主權還給了德國;從今天開始,柏林市民不再是二等公民。

  十月二日,東柏林的警察局大樓牆上的標徽被卸了下來,換上聯邦的新牌。警察,褪下原有的制服、警帽,穿上西德警察的綠色制服。

  十月二日,幾個月來歷經驚濤駭浪的東德國會,開了最後一次會議。今年三月他們被選出來,就是為了此刻被解散掉。

  十月二日,東德“人民軍”舉行了“收旗”禮,對效忠了四十年的東德國旗告別。

  在今天,我們目睹一個國家和平而自願地把自己從地圖上擦掉,不留一點痕跡;我們目睹一個大國把一個小國完整地“吃”掉,而兩國的人民以香檳和爆竹來慶祝他們的結合。

  原因很簡單;他們的“統一”,建築在“自由”的基礎上。

  面對歷史的轉換點,人的心情總是複雜的。一手運作統一的“西德”總理科爾——第一任新德國總理——在子夜前對全國發表談話,他說:“這是我個人一生中最喜悅的一天”,在喜悅的同時,他充滿感謝——盟國的支持、波蘭和匈牙利的改革前導、戈巴契夫的開創新局。科爾更提醒人們不要遺忘那些為了自由死在牆下的同胞。喜悅、感謝、哀悼,科爾以這樣錯雜的心情迎接十月三日的到來。

  德國的官員、百姓,也各有各的感觸。

  東柏林市長史維納

  圍牆拆除之後,西柏林市民抱怨交通擁擠、空氣污染、人口爆炸等等。我們要了解,以前柏林是個孤島,它的安靜是人為的;現在東西複合,柏林回復到它原來的面目——一個大都會,大都會就有大都會的缺點:髒、亂、擁擠。這些缺點,我們只能力求改善,但是和統一比較起來,這些缺點都變成次要的了。

  至於說統一步調太快、太倉猝——今年三月東德大選時,我們都以為統一大概需要兩年的時間完成,可是,統一就像一個已經發動的機器,自己開始加速,人在後面追趕,要擋也擋不住,慢也慢不下來。

  在這樣的快速中,難免多所忽失,顧此失彼,更何況無前例可尋,一切憑實驗,邊訂邊修,邊錯邊學。這個過程對許多人是很“殘酷”的,有些人會被犧牲,被打擊,但是長痛又不如短痛,這個過程越快過去越好。

  在“東德”經濟上了新軌道之前,情況會更壞,但長程來看,一步一步走,終會變好的。

  是統一還是兼併,我覺得說兼併是錯誤的。東西兩個制度並行了四十年,很清楚地可以比較。結合的時候,理所當然是較好的制度取代較差的制度,更何況,這是一千六百萬人意願所趨,怎麼能稱“兼併”?

  西柏林議會發言人科賀夫

  兼併?我們並沒有“征服”他們,是他們自願的。

  我們現在最擔心的是柏林的前途。統一簽定條約認定柏林是“首都”,但是聯邦政府和國會又不搬過來,這只是政客搞的花樣。你知道柏林負擔有多大嗎?

  戰前,柏林是政治和經濟、金融的中心,戰後,首都西遷,銀行和工業這兩大支柱立即撤走,使柏林一下子失去了經濟骨架。我們是文化大城不錯,四十年來聯邦政府一直給我們大量補貼,可是文化事業是消費事業,不是生產事業,我們坐吃山空。

  現在東德沒有了,戰後柏林的命運在東柏林重演——東柏林不再是個首都,它整個中央機構要解體,工業也垮了。東柏林一下子失去了經濟骨架。

  我們所迫切需要的新的工業投資又並沒有進來,因為東柏林的產權還不清楚,投資者不敢投入。

  一方面沒有新的收入,一方面經濟負擔加倍,修橋、補路、連接地鐵、加設交通標誌、重建東柏林倒塌荒廢的建築……今年,會有五十萬人失業,是柏林就業人口的四分之一,你想想看,街上每四個人中就有一個失業的人,領失業金、福利金,這錢從哪裡來?

  失業還會造成社會問題。東柏林有廿萬人為共黨中央政府工作,現在中央政府沒了,這些人何去何從?十二月大選之後的新柏林市政府也只能容納一小部分的人罷了。這其實是聯邦的問題,但頭痛的是柏林,柏林解決不了這麼多問題。

  東柏林女作家艾瑞卡·羅撒

  統一快得令我頭昏。我覺得“東德”人們的自我認同被這快速的統一過程給壓碎了。我們什麼都沒留下,四十年的人生經驗一筆勾消,不管好的壞的,完全消滅。

  有些“東德”的法制,譬如我們的家庭法,我覺得就比“西德”的優越;我們的成年婦女有一半以上是職業婦女,“西德”還不到三分之一,我們有很好的託兒所、幼稚園來支援職業婦女,比“西德”的好得多……可是,我們什麼都沒留下。我覺得非常遺憾。

  人民軍上校賴斯特

  到今天你都不能要我承認:三十年來我所效忠的對象都是壞蛋。我需要一點時間調適自己的心理。

  我們是歷史的敗方,但我不認為我錯了。我生在這個國家,我效忠這個國家,你問我:上級若下令對示威群眾開槍,我只能說:人民軍絕不會把槍口對著自己的人民。

  在和平革命之前,我們軍人在私下談話之中,也經常討論國是,大部分的軍人也認為制度不改不行了,當然,當時還覺得一切改革都還是理論而已。

  在統一的大輪子下面,我們是要被犧牲的一群,人民軍解散了,只有少數會納入聯邦軍,其他的人做什麼?我今年近五十歲了,作了一輩子軍人,只懂得如何作一個盡責的軍人,要我怎麼在新的德國里去找一個新生活?重新學電腦嗎?學機器嗎?做生意嗎?

  我不知道。老實說,我覺得失落,無所適從。

  西柏林計程車司機考夫曼

  我覺得統一就統一了,沒什麼好大張旗鼓,大事慶祝的。我尤其害怕愛國主義的高漲,想想看,我們的鄰居會怎麼想?要是別的民族一天到晚搖旗吶喊,喊愛國口號、唱愛國歌曲,我會覺得渾身不舒服,所以推己及人,德國人尤其不要煽動愛國情緒。

  統一會跑得這麼快,還不是政客的把戲。科爾想作大德國第一任總理,基民黨想要為十二月大選累積競選籌碼……要不然,何必這麼趕死趕活?人家“東德”人過了一輩子的社會主義,工作由政府分配,房子由政府配給,生老病死全部由政府照顧,現在一夜之間,要他們自己上街去找工作,去找房子住,去申請福利金……他們哪裡會?

  我跟你說,統一會造成很多精神病喲。

  末代總理

  德國的選舉非常安靜。街上沒有花花綠綠的宣傳車,沒有囂聲震耳的愛國或愛鄉的音樂;郵箱裡沒有候選人的傳單,大門前也不會有助選員的騷擾。

  唯一明顯的跡象,告訴你大選近了,是街上的選舉看板;也不多,只不過在原來貼著男子漢喝啤酒的廣告牌上,現在貼著候選人的照片:現任總理科爾的大頭像一個發得很脹的新烤麵包,現任外交部長根舍,用的是冷肅的黑白畫面,有點像殯儀館裡懸掛的遺照;與科爾角逐總理職位的拉芳田,小眼薄唇,一派聰明銳利。

  看板上只是照片和幾句精簡的口號,你當然看不出什麼。於是打開電視——候選人有一定的時段發表政見。如果你覺得電視太虛假,你或許就想親聆一次政見發表會,畢竟,這一九九○年的大選,是德國五十八年來第一次全國大選,西德統一之後的第一次民主選舉。

  你決定去聽戴麥哲爾的政見發表會。戴麥哲爾不是一個魅力十足的政治家,他瘦小怯弱,很像一個交響樂團里者是坐在後面那最看不見的一排的小提琴手。當他代表東德和西德的科爾談判時,科爾龐大如一隻站在後腳上的北極熊,戴氏在一旁就像一隻受驚嚇的小鹿。科爾伸出巨大的手掌和戴麥哲爾握手,卡通化了,就是一個大魚吃小魚的鏡頭。

  你按鄰居的門鈴,鄰居是雀巢企業駐德國的主管——問他對“末代總理”有沒有興趣?他說:

  “去聽那個混蛋?吃飽飯沒事做!”

  早十分鐘到了會場。五六個警察閒閒地站著,一隻警犬坐著喘氣。在演講廳的門口,一個戴著“糾察”臂章的年輕人要求你把大衣交給存衣處,你嫌麻煩,問他“為什麼?”

  他抱歉地說:“對不起,為了安全。”

  在半年之內,拉芳田和內政部長接連被刺,內政部長已成殘廢;你欣然交出大衣。

  會場像什麼呢?如果有人貿貿然撞了進來,他多半會以為這是一個音樂會。講台上有個樂隊,大大小小的喇叭正熱鬧地吹著德國的民俗音樂,那種讓你聽了就想喝啤酒、跳土風舞的音樂。曲子一支接一支地吹著,台下已經坐滿了人,一邊聽音樂,一邊和左右的朋友低語,一邊不時回頭張望,看“明星”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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