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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處一扇窗戶打開,一個女人倚出窗口,奮力抖動著被子。

  “夢裡老在想,怎麼這革命不曾早來個十年?早來十年我才四十歲,一切都還可以重新來過,現在呢?”

  窗戶關上,一隻大胸脯的鴿子拍拍翅膀,停在窗沿,往下俯視走動的行人。

  ※   ※   ※   ※   ※

  樹林裡有一家度假旅館,餐廳里燃著燈;在這冰冷的下午,那燈光透著溫暖。

  進去坐坐吧?

  米勒躊躇著。還是不要吧!這是小冷鎮最豪華的度假旅館,一向是那些特權幹部和特務去的地方。時代固然變了,“總是感覺不舒服。”米勒皺著眉頭。

  “我們聽說,”米勒太太說,“那些特務大多隱姓埋名躲到西德去了。在西邊比較不容易被認出來。其實,認出來又怎麼樣?我們這些被欺騙、被迫害了四十年的東德人,現在只顧得及往前看,看明天的日子怎麼過,前頭的路怎麼走,實在沒有精力去追究過去的是是非非……”

  ‘可我們隔壁那一對,”先生不同意地瞟著太大,“不吵得厲害?”

  “那是由於失業,以前社會主義大鍋飯,男男女女都工作,現在不是男的失業就是女的失業,要不然兩個都失業。每天窩在家裡,誰都看誰不順眼。我跟你說,這時候呀,要離婚的人家特多呢!”

  “您問我究竟統一好不好哇?”米勒太大閃著明亮的眼睛,“當然是好。東德已經壞到底、爛到底了,真是謝天謝地統一了。現在這一切的辛苦,我覺得都只是過渡的、暫時的。只有一點我搞不懂……”

  她抬起臉望著丈夫,仿佛在徵求他的意見,“怎麼說呢?就是,不知怎麼的,過去有勢力的人現在還是有勢力。說是改朝換代了嘛,怎麼從前黨部的頭頭什麼的,現在搖身一變就成了什麼有限公司總經理……您說奇不奇怪?”

  米勒沉默著。

  我們在他擦得發亮的歐寶車前握手道別。

  往小冷老街慢慢踱過去。卡斯納扯扯我的袖子,要我回頭再看看米勒的住宅。

  嗯,確實是棟好房子。兩層樓,占著市中心樞紐的地位。牆壁經過粉刷,在灰黯的街景中特別顯得漂亮。

  “你大概覺得,”卡斯納用揶揄戲弄的眼光睨著我,“五十歲的米勒要失業了,可憐死了!?”

  我以靜默自衛。

  “這房子,值好幾十萬,他可是小冷鎮的資產階級哪!我問你,這房子怎麼來的?”

  我們在人行道的板凳上坐下。卡斯納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支煙,對著他家鄉的天空長長噴出一口煙,看著煙迴旋繚繞。

  “我從頭說給你聽。米勒工作的這個電腦廠,當然是國營的了,生產電腦。後來,黨中央裡頭有人說,共產黨得為小老百姓多效勞,所以下了個新命令,這電腦廠也得開始生產什麼螺絲起子之類的東西。電腦廠當然做不來,就偷偷向別人買成品,拿買來的成品向上面交待。我的好朋友米勒先生嘛,當年就專門負責這秘密採買的任務。既然秘密嘛!當然帳目就不必十分清楚。”

  “總而言之,”卡斯納彈掉一節菸灰,站了起來,“總而言之,他那棟價值連城的房子,就是他長年收取回扣的收穫。懂了吧?”

  我懂,咱們走吧,我說。

  效率就是等待

  蘇聯駐西德大使館的鐵門前,有一個小房間,那是簽證的地方。

  和別的國家一樣,發給簽證的人和需要簽證的人隔著一扇玻璃窗;和別的國家不一樣,蘇聯這一扇玻璃是一面障眼的鏡子——裡頭的官員可以清楚地看見你,你卻看不見他,完全是“敵暗我明”的設置。

  輪到我了。“藏鏡人”卻將我的證件粗魯地推出來,冷冷的聲音說:

  “台灣護照,不能辦觀光簽證。沒有外交關係。下一個!”

  跟一個你看不見的人理論就好像跟影子打架。我張口結舌地試圖說服這有權威的影子,影子卻把證件推得更遠。用德語我不會罵人,於是改用英語:

  “你這個人真是蠻橫無理。電話上不跟我說明白,讓我訂了旅館、買了機票,現在才說不行。你簡直可惡!”

  影子靜默了一會,伸出手取回證件,竟然客氣地說:

  “我會給莫斯科外交部電話,要等他們決定。但我相信是不可能的。”

  所有不可能的都變成了可能,就是今天的莫斯科。五天之後,外交部來電,給了台灣人觀光簽證。

  到了蘇聯,排山倒海而來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低效率,躲都躲不過它的折磨。

  機場的各個門口,聳著肩的男人在暗淡的燈光下徘徊,用眼睛打量外國來客。

  大部分是沒有營業執照的司機,來賺取外快。

  “廿塊美金到宇宙大飯店。不要盧布。”

  幾天大雪,機場外面像個劫後地區,骯髒的雪泥堆成小丘,把汽車埋在裡頭。

  每一輛汽車都包著一層黃泥。透過泥濘的玻璃窗,看夜晚的莫斯科,莫斯科在泥濘的覆蓋之下。車輛過處,泥濘噴濺,穿著厚重大衣的行人在雪泥中跋涉。

  飯店接待櫃檯前,已經排著長龍,疲倦的旅客爭著一張床。站了一個小時之後,輪到我。取出事先付款過的旅館訂單,接待服務員卻搖搖頭:

  “不是正本!不算數!”

  “正本被你們大使館收走了。只有副本,怎麼不算數?”

  “不算數就是不算數:我們只認正本!”

  好了!你知道事情總會解決的,不必絕望,但是你已經在路上奔波了六個小時,排了一小時隊,然後還要打起精神來和服務生理論、求情、憤怒……算了!

  提著行李,離開飯店,投奔朋友。我知道簽證上寫著:“外國人抵達蘇聯,必須逕自前往預定地點,並立即申報流動戶口登記。”現在的莫斯科,大概可以不管它了。

  坐在客廳里,我想打電話給其他飯店,可是我忘了,莫斯科沒有電話簿這種東西,電話何從打起?而事實上有了號碼也沒有用,因為旅館並不個別作生意,招襪客人,而是由一個中央機構,叫做Intourist統籌分配旅客。

  一年幾百萬的旅客, 都由一個中央機構來排列組合, 分配到各個旅館去。在Intourist的櫃檯前,我又等了兩個小時。

  又被“分配”到宇宙大飯店。

  這是莫斯科最豪華的旅館之一。

  “飯店裡有傳真機設備嗎?”

  小姐搖搖頭,“沒有。”

  於是我在外面奔走,四處打聽哪裡有可用的傳真機。精疲力竭地回到飯店裡,在大廳買報時卻發現那兒就有專門為旅客傳真的部門。

  打個國際電話吧!

  先排隊,輪到你了,填表格。填完了,什麼時候可以打歐洲?

  “今天申請了,明天可以接通。”

  “什麼時候?”

  “明晨七時。”

  “不行啊,那是歐洲的清晨五點,太早了,可以換別的時候嗎?”

  “不行,就分配到這個時候!”

  第二天清晨七點半,電話響了,接線生說:“西德電話。請你將話筒暫時掛上。”

  話筒掛上了。卻從此再無消息。一切重新開始;排隊、填表、等待、等待、等待……

  到商店裡買個東西吧!

  進了擁擠的店,你要排三次隊:第一次,排隊等著看櫃檯里有什麼東西。一個小時過了,輪到你。看中了一樣東西,去排另一次隊——付錢。一個小時又過了。

  付完了錢,你取得的卻不是你要的東西,而是收據;拿著收據,你得去排第三次隊,取東西。一個小時又過了,你終於得到了那個東西,大概是一盒洗髮精。

  在蘇聯,效率就是等待的藝術。

  一九九○年二月廿四日

  敞開的俄羅斯家門

  “你會怎麼描述我們呢?”五十九歲的沙克立克夫用懷疑的眼神問著。

  “西方的記者,寫來寫去都是蘇聯的店鋪東西少得可憐,人們排長龍等著買香腸,蘇聯人衣著陳舊。他們不懂——”沙克立克夫慍怒地說,“蘇聯各個機關單位都有配給,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各自的單位領取配給,譬如我就不必去排隊。我們並不缺糧食;西方記者把我們寫得很不堪……!”

  我把這番話轉述給舍給聽。舍給是個廿九歲的作家。

  “他是個混帳!”舍給憤怒地揮著手,“他想騙你!單位都有配給沒錯,可是夠嗎?你問他一個月配到幾斤香腸!有沒有咖啡?有沒有牛奶?有沒有辱酪?沒良心!睜著眼說瞎話。人家西方報導的是事實,事實有什麼好遮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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