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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老闆娘笑著說,“四十年的爛攤子,也不儘是他一個人搞的……”

  老闆娘斜睨著男人的樣子,很有女性的嫵媚。

  “女人的處境有什麼不同嗎?”我問。

  她偏頭思索了一會,邊說邊想地說:“沒啥不同,女人永遠是輸家。您看嘛,在東德時代,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並不分擔家事,女人就是頭牛,得作雙份工。現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領導階層,從省政府、市政府、到鄉鎮公所,哪有幾個女人?反正,作決定的全是男人,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一樣!”

  老闆已經回到炭火邊,用火鉗敲著烤架大聲說:“你們別信她的!在我家,只有聽她的份,她是我的領導!”

  路的盡頭,有一片蕭瑟的山林,葉子落盡,山空了,沒入天的灰色。山腳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個冷冷的小鎮,一萬八千個人口,四百年前,有個叫馬丁路德的人曾在這兒住過,躲避教廷對他的迫害。

  一進入市街,就覺得空氣壞透了,一股沖鼻的煤煙味。家家戶戶的煙囪吐著長長的白霧,籠罩著深秋鐵灰的天空。家家戶戶院子裡都堆著黑漆漆、髒兮兮的煤。

  人行道上也散著煤屑。泥土、煤屑、濕爛的腐葉,挾著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濘。

  我穿著高統皮靴。東來之前,我就知道一個定律:一個國家開發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濘量來測量。

  人行道上立著漂亮的電話亭,嶄新的西方格式。門鎖著,透過玻璃往裡頭看看,啊,電話亭里沒有電話,電話機還封在硬紙箱裡,等著安裝。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著雨水,把所有建築的牆壁都蝕出一種骯髒的陰暗顏色,長年不經粉刷,陰暗之外又有一層破敗的斑駁。每條街上都有這麼一兩棟殘敗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聳立。多數的“鬼屋”,已經搭上了鷹架,藍圖上描繪著光輝的遠景。 ’

  錯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間,卻是一間一間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櫥窗里裝著特別設計的、具有現代風味的聚光小燈,燈光照著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產品:時髦服飾、電視、微波爐、丹麥組合玩具、滑雪器材……如果小冷鎮有個李伯,在昏迷了兩年之後突然醒來,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現在站的地方,靴上沾著泥土,他會以為,小冷鎮挖到了什麼金礦。

  我們的車,停在“德蘇友誼街”。徒步轉個彎,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嗎?”新店剛剛開張的老闆,邊擦窗子邊說,“幾百年來咱們這街一直是小冷鎮的風化街、綠燈戶。凡是從這條街‘辦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根煙,對著街心徐徐噴出一口白霧,“民主德國時代,咱們彼此之間都喊這條街叫‘共和國街’,意思嘛,是說,這共和國和綠燈戶一樣,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兩邊褲袋,空空的,然後開心地對著空街大笑起來。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鎮是挺冷的,裹在靴子裡的腳趾都凍麻了。找家咖啡館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陳舊的木門,門上“咖啡”兩個字,好像是上一個世紀寫的。

  “這竟然還是個咖啡館?”卡斯納失聲叫了出來。

  裡頭也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無所事事抽著煙的老頭和壯得像樹睜著眼睛看人的女人。屋頂很高,壁上沒有畫,整個房間顯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們在這房間裡跳舞,就在這地板上……”卡斯納不可置信地望著天花板中間懸掛著的一個玻璃旋轉球,布滿灰塵,“……這個球竟然還在——”

  卡斯納搔著白頭,帶著恍然如夢的神情看著冒熱氣的咖啡,對自己說:

  “時間在這房間裡停頓了……”

  廁所,在樓上。門把是壞的,不能上鎖。熱水籠頭卡住不動;地板,不知哪年泡過水,翹起一角。

  這是個三十年沒修過的廁所。

  ※   ※   ※   ※   ※

  小冷鎮自然也有個特務總部,是棟很大的二樓洋房。現在洋房上掛著個牌子:

  “小冷職校”。

  鐵門前豎著一個簡陋的石碑,走近一點就可以讀清碑上的字:

  “我們紀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發生的群眾和平抗暴運動。”

  蓄著小鬍子的湯瑪士把兩手插進牛仔褲袋裡,平淡地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麼樣的事?”我固執地問。

  “嗯——我想想,”湯瑪士開始回憶,“好像是十二月一號吧,那天晚上——您記得,十一月九號柏林圍牆才打開——那天晚上,特務還在這房子裡工作,燈火通明,小冷鎮的人不約而同地擁來這裡,把這房子圍得密密的。後來,群眾情緒越來越高,有些年輕人想衝進去把特務揪出來。我們後來知道,那晚特務在裡頭銷毀文件。有一個年輕人爬了鐵門過去,然後大家跟著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時候,鎮裡頭的牧師到了。他在中間周旋,把群眾情緒安撫下來,所以,我們小冷鎮算是沒有流過血的……”

  湯瑪士顯得驕傲起來。

  他走了。卡斯納看著堂弟漸去的背影,說:

  “他故事沒說完。”

  “什麼?”

  “那個牧師。”卡斯納打開車門讓我進去。

  “後來小冷鎮開始滿天流言,說那個牧師自己是特務的線民。沒多久,牧師就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兩個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氣使我顫抖。

  ※   ※   ※   ※   ※

  山坡上有棟大房子,四周圍著菜田。深秋的菜田,不過是帶著霜意的泥土,可是在夏天,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個瓜棚濃綠、桑麻豐饒的家園。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納停了車,望著山坡,樹影中仿佛有隻黑色的山羊在蠢動,“現在住的人叫維拿。”

  維拿長著濃密而長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長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熱絡地引我們入座。維拿的太大,帶著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餅乾來。

  水晶吊燈照亮了黃色的壁紙和厚實的地毯,房間透著溫暖。卡斯納和維拿好幾年沒見了,聊著天。維拿是小冷鎮公所營建組的主任,從前是,現在也是。瑪格在衛生組。

  “三十七年了!”瑪格說,一邊張羅著讓大家吃巧克力夾心餅。

  “你要我說實話的話,老卡,”維拿喝著啤酒,一雙手擱在肚子上,“我得說,統一對我沒啥太大好處。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東馬克,現在收進一千三百西馬克。

  好,汽車是便宜了,洗衣機、冰箱、微波爐……都買得起了,可是,相對的,牛奶貴了、麵包貴了——”

  “肉貴了!”瑪格插進來。

  “結果,”維拿點點頭,“就差不多,扯平了。”

  “還有呢,”瑪格眯眯的眼睛,總似在笑,“現在失業嚴重啦,警察沒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現在治安可壞透了——”

  “上星期六,”維拿搶過話鋒,“一個晚上就有三起盜竊案——在小冷這地方,您想想看!”

  瑪格直搖頭,表示對人心不古的不慣,想想又說:“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現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裡打毛線。”

  她拎起腳邊的針線簍,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線,“我說呀,民主帶來開放,開放帶來亂,亂就造成社會不安……”

  “瑪格,”我說,“共產黨垮台之後,你們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麼樣?”

  “哦,”瑪格不假思索地說,“換了起碼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那又“紅”又“專”的人,當然就被清掉了。那麼像維拿和瑪格這樣屬於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憑什麼條件留下來呢?

  我正要張口問個徹底,看見卡斯納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經黑了。我們踩著山坡上的小石階,摸索著下去。在小徑上,卡斯納問:

  “你弄懂了維拿是幹什麼的嗎?”

  我在黑暗中點頭,“在鎮公所搞營建呀!”

  “對!”卡斯納似乎在笑,“他同時也是小冷鎮大號特務!”

  我停下腳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滿天星斗亮得令人暈眩。

  “你看得出維拿日子過得不錯,為什麼?別人可都窮哈哈的。因為他是特務,他有辦法搞到種種利益。譬如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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