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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不能容忍我十公分“侵占”的德國警察會覺得台灣人這種對法和秩序的蔑視是駭人聽聞,匪夷所思;來歐的朋友也搖頭:你不知道,台灣的脫序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太亂了,太亂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忘了《野火集》是誰寫的。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歡,台灣人這種山不轉路轉的伸縮性,這種蔑視成規的草莽性格,這種只認目標不講原則的“闖”勁,難道不也正是它今天經濟成就的種子嗎?將小汽車開進泥濘的河床、開過泥坑,是脫序也是不畏艱辛;隨隨便便地搬家,是邋遢也是靈活;用雜誌和磚塊修床,是短見也是聰明;用一分錢,作八分投資、講十分話,是輕率也是勇於冒險。

  台灣的外貿奇蹟,不就是無數個提著○○七小提箱的台灣孩子用他那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移民個性“闖”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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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輕視台灣的錢。錢並不骯髒,它催化了人對自由的渴求,也給人帶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自尊。在夏日明媚的歐洲街頭,你常看見台灣出來的青年,背上背著帆布袋,手裡拿著地圖,表情輕鬆,昂首闊步。

  那種輕鬆,使你想起吳濁流在一九四七年所憧憬的台灣“烏托邦”:“……做任何事都不會受人監視;走什麼地方都不會受警察責備。寫任何文章都不會被禁止出售;攻擊誰都不會遭暗算;聳聳肩走路也沒有人會說壞話……這樣努力建設身心寬裕而自由的台灣……”

  歷史上最“身習寬裕而自由”的台灣,恐怕就是你我眼前的台灣了。尤其是當你想到,這昂首闊步的一群,都不必是什麼高幹子弟、權貴之後,只是最尋常的百姓,你知道移民的離鄉背井、顛沛流離,都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

  可是,為什麼來到歐洲的台灣朋友怎麼那麼不快樂呢?

  住在德國的我,哎,想死了台灣的紙醉金迷,熱鬧繁華。來德國小住的台灣朋友,卻又羨慕我的寧靜。

  這裡實在寧靜。

  一個無事的下午,你可以坐在客廳里聽風走過屋瓦、穿過松樹的聲音。到草原上走走,若是夏季,白色的瑪格麗特開得如痴如醉;若是秋季,蘋果就“噗”的一聲掉在你眼前小路上,撿起來就可以啃。小鎮的路鋪著青青石板,沿街的老屋門檐上還刻著年代:一五一七,明朝的;一三○八,啊,元朝的;一○八七,哇,宋朝建的……窗台上擺著一列鮮紅欲滴的海棠。

  轉角有棟老屋正在整修。二樓凌空架著,一樓打空了。一個白髮老師傅正在敲敲捶捶的。這房子有四百多年啦,他說,不能拆,就是能拆,主人也不捨得呀!可是裡頭設備想現代化,他擦擦眉毛上的汗,所以得把外殼架空了,只裡頭翻新。怕損壞老結構,所以所有機器都用不上了,全得靠手……那豈不貴極了?

  是啊!老師傅點頭,要貴上好幾倍呢!可是國家有補助,歷史嘛,不能丟哇!

  老師傅拾起錘子,叮叮敲起來。聲音輕脆地迴響在安靜的石板街上。

  朋友坐在客廳地毯中央。午末的陽光投射進來,他閉眼仰臉對著太陽,就這樣久久坐著,一直到陽光完全沒入松影。他輕聲喟嘆。

  我感覺到台灣人對寧靜的近乎痛苦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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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指的不僅只是空間環境的寧靜;在寧靜的空間環境背後有一種源自內在生活秩序的心靈的寧靜。有的民族,因為知道什麼在先,什麼在後,心裡有一種篤定。

  在海德堡大學開的當代台灣文學課里,學生問:寫童年的作者特別多。似乎台灣作家特別懷舊?

  失去的,當然分外眷戀。台灣的作家是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過去。懷想大陸的,發現四十年睽隔的家鄉面目全非,不如不見。著眼台灣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還有一條童年的街讓他回頭?哪裡是余光中的廈門街?哪裡是白先勇和周夢蝶的明星咖啡?隱地的西門町變成了什麼樣子?袁瓊瓊的眷區還在嗎?淡水最後的列車開到了哪裡?

  你若是個德國作家,那麼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棟老房子還在,粗大的玫瑰依舊攀牆而上。那條街還鋪著石板,轉角處的農舍老傳出乾草和牛糞的氣息,你每次興起回老街,都會看見和你同上小學的大傻個兒正在院子裡耙草。你曾經放紙船的水溝還在那裡,兩個穿短褲的小男孩,正勾著身玩紙船。

  那條街,包括它的顏色和氣味,一直在那裡,所以你不必渴求。你知道,在人生的大浪中翻滾沉浮、疲倦彷徨的時候,有那麼一條街讓你回頭看看:它像一面晶亮的鏡子照著你最原始的來處。如果你來時頹喪墮落,它使你振作;如果你來時飛揚跋扈,它使你謙和沉潛。

  是對這條街的了解,使你能把過去和此刻銜接起來。因為有著對歷史的記憶,所以你能詮釋現在,面對未來。知道從何處來,然後知道往何處去——過去、現在、未來之間有所傳承,就是生活的秩序。體認了這個秩序,所以篤定,所以寧靜。

  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台灣孩子,蔑視法規、不講原則、苟且短視的台灣孩子,在闖蕩四百年之後,走到了一個最困難的關口:他想追求篤定和寧靜,一個和他原始個性背道而馳的理想。解萍,追求根的深扎。

  很困難,因為這一切,他不能夠繞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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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姆到書房來說,樓下的馬桶護圈壞了,老掉下來。

  讓我想想,或許書桌上這半卷透明膠帶可以把它給黏回去。

  和芬芳嗎?卻又不是。連著台灣泥土的,是閩南語,還有客家話,還有先住民的各種族語。

  我的漂亮的國語,是不附著於土地的。它是一個純粹的畫面的語言。

  我不會罵人。最憤怒的時候也不過脫口說聲“混蛋”。當開計程車的大陸老鄉或街頭賣檳榔的台灣小販開罵的時候,那侮辱人的語言,從祖宗八代到人體器官到液體固體的各類排泄物。像江河直瀉,淋漓盡致,我恭敬聆聽之餘,實在羨慕。

  我的眼睛看見生活里的許多面貌,可是我的國語裡沒有辭彙。隨興走進鄉下一座小廟吧;廟裡的東西我能說出名字的大概不多。清水寺里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麼我聽不懂,他作的什麼我說不清楚。神輿在廟前隨著鑼鼓聲搖盪,抬輿人踩的什麼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辭講道理的時候,我所援用的成語、諺語、雙關語……也都來自書本,是一種累積的知識而不是源於生活的語言。

  我的世界,由父親、母親、赤腳的玩伴組成。當他們動感情的時候———生氣、傷心、痛快的時候——父親出口說湖南話,母親說浙江話,玩伴們說閩南話。當他們冷靜的時候——討論、讀書、客套寒喧、言不由衷的時候——他們就說國語。

  湖南話、浙江話、閩南話,是他們最深的內心世界的語言,屬於靈魂和詩的領域;國語。是他們外在理性世界的語言。是一種工具。

  方言,像一株虬結的大樹,樹幹連著根,根深植於泥土,根上有須,須上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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