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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定它生死的,似乎也全是那政治的霸權。

  文明竟是那麼脆弱的東西嗎?沿著小徑來到百泉軒,歷代山長的住所。廊前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院裡一口小小的泉水。不對吧,如果霸權決定一切,這百泉軒怎麼還能在千年之後讓我看見?那泉里還冒著水呢!

  細讀書院史,就發現書院之所以建了又毀,毀了卻總能再建,是因為和政治霸權一直有一個不滅的抗爭力量。譬如朱熹的教育理念:“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今日讀來猶令人震動,一個社會已經體認到“學”與“問”是維繫文明的根本,它一定是一個思想發達、海闊天空的社會吧,可是,與“慎思明辨”抵制的力量或許更大。順治的“臥碑”:“為學當尊敬先生……勿妄行辨難……軍民一切利弊,不許生員上書陳言,如有一言建白,以違制論,黜革治罪”。辨與不辨之間,文明時進時退。

  譬如書院在一一三一年毀於戰火,湖南安撫使劉珙“葺學校,訪雅儒,思有以振起”,重建嶽麓書院。劉珙是個什麼人呢?身為禮官。“秦檜欲迫諡其父,召禮官會問,珙不至,檜怒。風言者逐之。”不論是對秦檜不從或者是在廢墟中興學,劉珙對抗的都是政治霸權對文明的壓迫,書院歷史的構成,就是這兩種勢力不斷的彼此抗衡與妥協的消長過程。

  我在樹影斑駁的小路上徘徊,不忍離去。若有時間,真想在那百泉軒的廊下坐到黃昏,聽風從最深邃的起點悠悠吹來。

  輯四 行萬里路

  發現台灣發現我

  1

  怎麼辦?

  把彈簧墊掀起來。就找到了毛病。這是一張巨大的床,中間支撐的梁木斷了,斜插在地毯上。沒有客人的時候,孩子們把這張客房裡的床當作體操墊,木樑都給蹦斷了。床墊傾斜,客人得像壁虎一樣努力貼著床面,才不致於滑下來。

  怎麼辦?

  華德和我分別站在斷梁的兩邊,打量那毛鬚鬚的斷裂處。半晌,我說:“不難!

  拿一疊雜誌來墊在下面就可以。”

  他驚奇地看著我,似乎聽見了什麼荒唐的笑話,說:“我在想……測量木樑和地板的距離,我需要量尺;斷的地方要用兩個木樁支持,我需要電鋸和六公分乘六公分的本頭,連接木樁和大梁嘛,得用上五公分長的螺絲釘,還有專門修補木製品用的強力膠……”

  我驚奇地看他一眼,覺得好笑:“那不是很費時間嗎?一疊舊書一樣可以撐著,我們唯一要決定的,是該用你的經濟學月刊還是我的文學雜誌,對不對?”

  “可是……”他搔搔頭,似乎作夢也沒想到世上有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可是……那樣床還是壞的;並沒有修,不多久又會塌下去,不結實……”

  我到儲藏間去找舊雜誌,真多呀,《小說世界》、《紐約書評》、《歐洲事務》、《明鏡周刊》、《文學月刊》……當我抱著沉沉的一疊雜誌回到床邊時,他正勾身跪在地上,手裡拿著尺,腳邊擺列著電鋸、木塊、螺絲釘、強力膠、我叫不出名字的什麼工具……還有,清理善後用的吸塵器。

  夫妻同甘共苦嘛,他趴在地上修床,我就坐在地上翻讀雜誌。當他把床修好了的時候,我也翻完了最後一本。他用手臂壓壓已經復原了又可以用上一百年的床梁,滿意於它的堅挺,一邊收拾工具一邊笑著說:

  “你。是個台灣的孩子。”

  我也笑了,對,我是一個台灣的孩子。

  在我的文化里,我可不是唯一用雜誌修床的人。要聽證據嗎?在台灣一個杜鵑花夾道的大學校園裡,一位來自蘇格蘭的客座教授曾經對我說:

  “中國人可愛極了!我跟總務處說宿舍里的床斷了一隻腿,不能睡人了,拜託趕緊修理——當天晚上就來了個工友,帶了四個磚頭……”他縱聲大笑。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磚頭和雜誌,都是解決人生困境的權宜之計。奇怪的毋寧是,為什麼這些西方人不偏好方便的權宜之計?

  2

  住在台北的時候。有個鄰居要搬家。不遠,不過從城南遷到城北,但畢竟也是一家四口,從尿布三輪車到針線紐扣筆筒打字機碗盤瓢匙,那打包的工夫可夠瞧的。

  說是卡車要來的那天早上,我踱過去,想在混亂中或可幫點忙。沒想到,光腿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尿片還在柜子里,針線紐扣還在抽屜里,打字機還在書桌上…”’

  “怎麼?”我問,“卡車今天不來?”

  “來呀:”主人正就著水槽洗碗,“馬上到。”

  “那……”我望著那一屋子的琳琅滿目,著實困惑,“東西不打包?”

  “無所謂啦!”主人說,“路程短短。”

  在我的搬家經驗里——那自然是在美國,不管遠近,搬家前的打包要好幾天的工夫;想想看,每一隻玻璃杯,每一隻碗,每一個磁碟陶缽,都得用幾層紙密密包裹,然後一一裝箱,一個廚房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即使是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漢,也要好幾個鐘頭。

  卡車來了。幾個年輕小伙子衝進門來,和主人一家大小同心協力地動員起來。

  我懂了:抽屜,裝滿了針線紐扣迴紋針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筆,就這麼原封不動地擺上卡車;打字機,裹上一圈毛毯,就塞在衣櫃腳下;鍋盤碗筷擱進小寶貝的塑膠澡盆里,蓋上一條太空被。

  那琳琅滿目一屋子的東西竟然全塞進了卡車。主人愉快地向我揮手。卡車起動時,那抽屜里的、衣櫥里的、澡盆里的,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滾動搖晃,發出哐當嘩啦的巨響。

  那哐當嘩啦的巨響,——卡車的滾動搖晃,竟然像一個熟悉的夢境。我怎麼會忘記了呢?十四歲那年,我們的卡車不也這麼哐當嘩啦地從苑裡駛進茄定?十一歲那年,我不也幫著母親把碗盤塞到澡盆里,然後隨著卡車搖晃滾動地從高雄駛進苗栗?八歲那年,不也曾擠在卡車司機旁哐當嘩啦地從高雄城東搬到城西?五歲那年,母親用一床老舊發黃的蚊帳把我裹起來,塞在卡車一角,從新竹睡到高雄,不記得那哐當嘩啦的巨響。三歲那年……

  到了,總是有破盤破碗的。無所謂啦,丟了就是。反正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值錢的,都留在大陸老家啦!哼,那些個博物館擱在玻璃櫃裡面展覽的碗啊盤啊,當寶貝似的,在老家是放在牆根餵貓狗的,不當一回事。母親驕傲地說。

  在唐宋的盛世,中國人搬家是不是也這麼“無所謂”地哐當嘩啦呢?西方人搬家又為什麼那么小題大作放不開呢?

  3

  三月,德國大學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台灣的時候。下了好幾天細雨,終於放了晴,二哥說:“走,到復興鄉去看看工地!”母親接口,“咦,不是說大漢溪修橋,過不去嗎?”二哥笑笑,“總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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