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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子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眼睛注視別的地方,說:

  “你晚上來,我教你。”

  旁邊的人吃吃地笑,看著我。

  我彎下腰,和胖子平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還不夠資格。”

  牽回孩子的手,繼續往前走,想想,又回頭對胖子說:

  “這樣子對待外地人,您真丟北京人的臉!”

  然後又是一個明亮的早晨,我興高采烈地對安安說:

  “跟我去市場嗎?”

  好一會兒沒聲音。

  “咦,不想去?”

  安安憋著什麼,猶豫了半晌,皺著眉說:

  “我很想去,可是,”他結結巴巴地,“媽媽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不吵架?”

  吵架?我驚愕地看著他,沒想到這兩天的旅程如此深刻地震撼了這小小的人。

  “安安,”我捧著他纖弱的臉龐,“媽媽只有在不公平的時候才吵架。”

  “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安安滿腹委屈地說,“不公平也不吵架?”

  電梯小姐

  電梯小姐將鑰匙插進孔里,電梯就晃蕩晃蕩地上升。五樓?

  您好。麻煩您。是五樓。謝謝。再見。

  一把行李拖進公寓,再出來,我傻了。這不是自動電梯,我得按鈕,樓下值班小姐得從她小房裡出來,拎著鑰匙,啟動電梯,上來接了我,再下去。

  您好。對不起又要麻煩您。是的,出去辦點兒事。不是,我不是北京人。謝謝,不客氣。再見。

  進進出出上上下下,一天就讓我受不了了。我是個討厭寒喧客套的人。甚至於在社交場合里,我也有一種本事:和對面的人淡漠相看,不想說話的時候就是不說話,我可以忍受;雖然社會習慣要求你談談天氣、問問貓兒狗兒、淺笑兩聲,我不怎麼在乎社會習慣。

  可是我是個禮貌的人,見到電梯小姐總覺得該四目交接,點下頭,道聲謝。幾天之後,當我發覺只要有電梯就得有電梯小姐的時候,我簡直支撐不住了。不行,我的禮貌是有一定存量的,超過這個存量,我所需要的孤獨就要受到威脅。

  麻煩您。謝謝。對,回來了。還好,北京很好。五樓,對,謝謝您。晚安,再見。

  對不起,又要麻煩您。單車太沉了,提不下去。謝謝您。不用了。請等一會兒。

  行。謝謝了。再見。待會兒見。哪裡?

  我開始有點兒驚慌。她不是擱在電梯裡的一把凳子,不是嵌在壁上的一個按鈕。

  對凳子和按鈕我可以視若無睹,凳子和按鈕對我也無所要求;可是這個人,這個不斷地為我做舉手之勞的人,用她閃動的眼睛看著我,使我不斷地消耗那一點點禮貌存量。最不公平的是,她雖不是凳子按鈕,卻和凳子按鈕一樣地永遠嵌在電梯裡。

  只要我用電梯,她就在那裡,在那裡吸取我微薄的禮貌存量,使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我開始用腳爬走樓梯。五層階梯上去,五層階梯下來,把寒喧和禮貌的消耗降到最低。

  幾天之後我才赫然發覺:北京城幾乎所有的電梯裡都有個電梯小姐,像凳子和按鈕一樣安裝在電梯裡,用閃動的眼睛看著你進來,看著你出去,看著你上去,看著你下來。

  我簡直大驚失色。

  我踏進這個狹窄的電梯。“小姐”是個頭髮蒼蒼的老婦人。

  “麻煩您到三樓。我找蕭乾先生。”

  “三樓不停。”她面無表情地。

  “那——”我遲疑了一下,回想起1989年見到的行動困難的蕭老,“老人家怎麼辦?”

  “老人走路啊!”電梯“小姐”不太耐煩,顯然覺得我的問題有點兒莫名其妙。

  ※ ※ ※ ※ ※

  回到外交公寓,電梯小姐坐在大門口和別棟樓的小姐聊天。和往常一樣,她們的手裡總有一把頭梳,時不時梳理著剛剛洗過還潮濕的頭髮;膝上總擺著一份讀皺了的《北京晚報》。她們坐在台階上,望著門外夜幕漸攏的天空,交換生活里點點滴滴的大事小事。

  手裡的水果挺沉的,我踏進大門。

  您好。麻煩您。

  “沒轍啦!我說您看著辦吧!”她們的話音一點兒也不被我的出現打斷。兩個人像上了電池似的同時起身,往電梯平行挪動,頭梳和晚報也跟著浮進電梯。“你知道小劉昨晚見到誰了嗎……”

  五樓。謝謝你。

  “我還以為她早出了國,原來呀,婚沒結成,人家回澳大利亞去了……”

  語音、身體、頭梳、《北京晚報》,又像幽浮一樣緩緩飄下。

  望著電梯漸漸合攏的門,我突然徹悟:在她們的眼裡,我才是凳子和按鈕,我才是那嵌在電梯裡的時明時滅的燈,她們對我是徹底視若無睹的。不把我當“人”

  看,她們才活得下去。

  我鬆一口氣。

  五樓!

  打 架

  從定陵一出來就聽到他們憤怒的聲音。

  賣飲料的小攤旁,兩個穿短褲的男人正使盡全身力氣地吵著架,脖子粗了短了,臉漲得紫紅。兩人之間還站著個七八歲大的小孩,手裡握著罐要喝未喝的可樂,眼睛怯怯地望著火爆的大人。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激昂,緊依著男人身後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賣飲料的小販的妻,一個是買可樂的孩子的媽——火雞似的插進來幫著吵,各幫各的男人,只是四個人同時扯著喉嚨嚷嚷,誰也聽不見誰的。

  當小販突然彎身去拔他的板凳時,看熱鬧的人都嚇了一跳。小販黑虎著臉,兩手高舉板凳,做出馬上要砸下來的架式。

  沒有板凳的男人吃吃地說:“你打人哪!你打人哪——”邊說邊退,一步一步退,眼睛盯著板凳,小販一步一步逼進,在觀眾還來不及喊“哎呀”的時候他已憤然將板凳砸下;沒砸到,男人轉身就跑,小販抱著板凳追,兩個人就圍著飲料攤子這麼一逃一追地繞起圈子來。圈子外邊,兩個女人已經呼天搶地廝打開來,“你打人哪,你打人哪!”

  看熱鬧的人似乎得到一分意外的驚喜,沒想到那小販說干就干哪;他們的臉上帶著看午夜恐怖影片的又是害怕又是歡喜的表情。

  我笑了。

  安安的爸爸一旁瞪我:“人家打架,你覺得好笑?”他走開了。

  一直緊緊握著我手的安安鬆開了手,說:“媽媽,不好笑!”他追爸爸去了。

  他們誤解了我的笑。他們怎麼知道,定陵這一幕人生戲劇將我毫無心理準備地帶回到三十年前的台灣,像經過一個飄忽的夢的隧道,回到了我記憶角落裡的童年。

  不知道有多少年沒見過街頭的打架了——歐洲的七年?沒見過。美國的八年?

  沒見過。台灣?

  有的,在五六十年代,在我還是個舔著冰棒、看漫畫書的小女孩的時候,街頭打架好像是市井風情的一部分,就像時不時會見到的小車禍一樣,是特殊的事情,但它是常常撞見的特殊的事情。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突然覺得後頭有人跑步,穿著花布裙提著菜籃的女人氣喘喘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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