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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鋼筋水泥牆看不見了,可是山坡上有那麼一道看似新翻過的泥土,青草還沒來得及長出來;你心裡明白:再過半年吧!蔓草、爬藤、野花,很快就會覆蓋了這道土痕。

  似乎鐵絲網還殘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邊緣。走近瞧瞧,網也沒有了,鐵柱在那兒平白站著,一根一根的,顯得突兀。

  “從前,”卡斯納說,把手插進大衣口袋,“離這關口還有幾里路,心情就開始緊張,有生死未卜那種想嘔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

  頭髮早白的卡斯納,彎下腰,用手把一個石塊上的泥土抹掉,石塊上的刻字裸現出來:“民主德國”,那個已經滅亡的國家。

  “離開民主德國的時候,”我問正在發呆的卡斯納,“你幾歲?”

  “廿一。”他回答,一隻腳踏在石塊上,“前腳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後腳跟上圍牆就豎起來了。不過,三十年來,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經過這個關卡……”

  ※ ※ ※ ※ ※

  一輛汽車在我們附近停下來,鑽出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他一邊咬著手裡的三明治,一邊放眼眺望;看看遠處的森林,踩踩腳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張望,最後視線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來憑弔的人顯然不少。”我說。

  卡斯納趨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會,然後兩人一齊向我踱過來。

  “你問他,”卡斯納露出淘氣的笑容,“你問他從前是幹什麼的?”

  戴眼鏡的男人叫費雪;費雪對這兒的山陵熟悉極了,兩年前,他是這個邊境關口的駐防。

  “您看,平原上有塊密林,”費雪指著不遠處像島嶼似的一簇森林,“我的部隊就駐紮在那裡頭,外邊的人看不見的。”

  我們站在高崗上遠眺,深色的森林和淺色的平原構成一片溫柔靜謐的田野風景。

  “管關卡的大多是年輕小伙子,我們是監視關卡守衛的人,不讓他們逃走。我們這些人嘛,都是年紀比較大的,有房子家眷,政府算準了我們是不會逃亡的人。”

  “您看見那邊的松樹林嗎?”費雪把手掌遮在眉心,指著黑色的松林,“沿著松林就是地雷區,邊境部隊自己都不敢靠近呢。” 我看見什麼?

  在地雷區上,有一隻花白乳牛,低著頭,大概在吃草。

  “聽說你們在邊境守衛之間都有奸細埋伏?”卡斯納說。

  “那不止了!”費雪又記起了手裡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說,“邊境守衛不知道的是,不只我們這邊有人監視他們,就是對面——西德那邊的邊境部隊裡都有我們的間諜, 這種間諜我們稱為V零號。如果我們東德這邊的軍人偷偷跟西邊的守衛說上幾句話,那邊的奸細馬上就有報告過來。”

  卡斯納不住地點頭,喃喃自語:“我早就這麼說,早就這麼說的……”

  “躲不掉的,”費雪意猶末盡,“民主德國是個大監獄。那邊,您看,還有個監視塔——”

  在平原和森林吻合的地方,有一個黑幢幢的東西。

  “那個塔有個地下室,很小,水泥地、水泥牆,就是專門刑囚拷打的小監獄;您現在去看,說不定地上還有血跡:”

  “費雪先生,您說———”我在小心地斟酌字眼,“您說,圍牆的守衛在改朝換代之後受審判,公不公平?”

  他睜大眼睛,毫不猶疑地說,“當然公平。”

  “為什麼當然公平?”

  “我不是自願入伍的,我是被征去的,不當兵就得坐牢哇!那些年輕力壯的邊境守衛可都是忠黨愛國的狂熱分子,自己爭取要去的。當然,是總理命令他們開槍的沒錯,可是沒人命令他們一定得射中呀!”

  “哦!”我深深看他一眼。

  “開槍可以說是奉命,不由自己,可射中,就是蓄意殺人嘛!”

  “那麼總理昂納克呢?他也該受審嗎?”

  費雪的臉凍得紅紅的,點頭說:“那當然。”

  “請問您母親多大年紀了?”卡斯納突然說。

  費雪有點摸不著頭腦,還是禮貌地回答了:“八十歲。”

  “好啦!”卡斯納急急地接著說,“如果您八十歲的老母在百貨店裡偷東西被逮著了———對不住,這只是打個比方——咱們的法庭不會把她怎麼樣,因為她年紀太大了,對不對?”

  費雪點點頭。

  “咦,那為什麼昂納克要特別倒霉?他也是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了,處罰他有什麼意義?”卡斯納振振有辭。

  費雪好脾氣的,慢吞吞地說:

  “先生,您看他現在是個可憐的糟老頭,可您想想,如果兩年前的柏林圍牆沒被翻倒的話,這糟老頭到今天可還神氣活現地壓制著我們呢!您說是不是?”

  ※ ※ ※ ※ ※

  我們往車子走去。六度的氣溫,把人的手腳都凍僵了。

  “人民軍解散了,您現在做什麼?從前部隊裡的同僚都到哪去了?”

  “我本來就是搞汽車修護的,九○年以後,到西德賓士廠去實習了一年,今年回到自己家鄉,自己開了個小小的修護廠,其他人嘛——”

  費雪想了一會,在車門邊站住,“失業的很多,五十來歲的人了嘛,從頭來起,辛苦是當然啦!”

  費雪打開車門,車裡頭露出一張盈盈笑臉,原來費雪太大一直坐在車裡等著。

  “費雪太大,”卡斯納彎下身往車裡說,“您覺得統一怎麼樣啊——我這位中國朋友想知道……”

  費雪太大有一張富態的圓臉,化妝得很勻整。她傾過身子,愉快地對車外大聲地說:“簡直就太好啦!”

  ※ ※ ※ ※ ※

  他們的車子慢慢駛上公路,輪胎經過從前安置電動鐵門的軌跡,車身還跳動了一下。

  空口袋街

  從“邊境”過來,一路都是建築工程。修路的修路,補橋的補橋。中斷了四十年的火車鐵軌重新接上,生了鏽的換上發亮的新鐵;荒煙蔓草淹沒了的老徑鋪上又濃又黑的柏油。殘破不堪的工廠掛出了即將動工的招牌,廢棄頹倒的老屋圍上了層層疊疊的鷹架,整修藍圖醒目地懸在屋前。

  這條往小冷鎮的路線,“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卡斯納說。這是他三十年來每年一度的返鄉路程。

  “右邊那棟大樓,你看,本來是公安警察的辦公大樓。”

  車子經過這灰色大樓的正面,我瞥見正門上一個嶄新的銅牌: “德意志銀行。”

  就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兩年前讓極左的赤軍給謀殺了,作為抗議社會主義破產的挑釁手勢。

  那個銅牌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

  公路邊有個個體戶小攤,賣烤香腸和麵包。

  五十多歲的老闆娘滿面笑容地招呼著停下車來的客人。麵包是冷的,香腸可是燙的,還在大樹下那個炭火架上吱吱作響,肉香像一縷青煙,在空氣里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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