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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真高興你們無恙歸來!”

  放下沉沉的紙袋,忍不住喟嘆:是嘛!這五十四萬美國人都平安地回到了妻女的懷抱,真好!

  可是,那橫屍在沙漠中的十萬伊拉克人呢?

  讀著紙袋上的字,想到紐約戰勝者大遊行的狂歡和愛國激情,我實在覺得不舒服:戰勝者的哀矜之情在哪裡?

  紙袋上的字,無寧是在慶賀那十萬人的死。

  只有一個解釋能使人原諒那些狂歡的人吧!美國人和他們的國家還在新婚燕爾,愛國激情自然容易淹沒其他的考慮。“給他們一點時間吧!”一個傲慢的歐洲人會說。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三日

  柏林來的親戚

  柏林圍牆垮了之後,我們在東邊一個小鎮刊了一則小小的廣告:

  “我們家有兩隻小老鼠,安安和飛飛,一隻五歲,一隻一歲,誰能協助我照顧他們?供吃供住還有薪水,應徵者必須有五分愛心、三分耐心、兩分童心。”

  隔鄰太太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我,搖搖頭:

  “東德的人不會做事的!他們吃了四十年的大鍋飯,一切責任由公家承擔,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努力工作!”

  太太的丈夫搖頭搖得更厲害:

  “你錯啦!人家那邊的人不像我們倚賴機器,還是習慣動手,說不定比咱們西德人還要勤快呢!”

  “哈——”太大眼睛鼓起來,“你就不記得他們上班時候那個懶散的樣子了!

  你不記得我們有一次跟別人去排隊買香腸,那售貨員讓幾十個人等著,自己去聊天了?”

  “哎呀,那是因為他們是為公家做事,社會主義制度,當然不起勁嘛,現在不一樣——” “可是——”

  兩個人就在我家門口老松樹下口角起來。

  然後有一天,門鈴響了,是電報,一封接著一封,來自那個東邊的小鎮。應徵的信,成把成把地,塞進我們的信箱。電話卻很少,因為東西線路缺乏。

  每一份電報,每一封信,都有一種急切:

  “我的父親失業了,母親被遣散了,哥哥現在只上半天班,我則根本找不到工作,希望您給我這個機會……”

  “我今年四十多歲,馬上要面臨遣散。公司要關門了。這裡是毫無前途,一片灰黯……”

  還有一些企圖雄偉的要求:

  “我需要這個工作。我丈夫也失業,他是否可能一併遷去,為府上工作?我育有二子,分別是十五及十八歲,可以都住您府上嗎?”

  ※ ※ ※ ※ ※

  我很興奮。一則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廣告,會引起這麼大的反應,這一回,大概真可以找到好的管家了。唉,希望東德的失業問題越嚴重越好。

  信件篩選之後,挑了幾個人寫回信,信中註明條件:吃住之外,我們還負擔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她的淨收入,大概有一千馬克,很好的條件了。

  我們等著。

  那被我們選中的人,卻沒有一個願意要這份工作:

  “哈哈哈哈……”從德東來訪的親戚縱聲大笑,“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是個可厭的親戚,四十年來互不相識,圍牆垮了之後,他常來,而且每次都是三更半夜闖來,事前毫無預兆,每次來都搞得家中雞飛狗跳。

  馬丁第一次出現時,是八九年底,圍牆剛垮吧,他開著一輛典型東德同胞開的“拖笨”車——你也知道關於東德制“拖笨”車的故事嗎?

  灰撲撲的十字路口,在西德,一隻大耳短腿的驢子和一輛小“拖笨”碰上了。

  驢子驚奇地看了一眼“拖笨”,問道:“你是什麼動物?”

  “拖笨”回道:“我是汽車!”

  驢子仔細地看看對方,抬起頭說:“如果你是汽車的話,那我就是一頭馬!”

  這個故事,在越來越多的小拖笨來到西邊之後,就流傳成另一番遭遇:

  小拖笨在西德鄉道上碰到了一團已經干扁得像個小碟似的牛糞;干牛糞驚奇地問:

  “你是什麼東西?沒見過!”

  拖笨忸怩地說:“是汽車。”

  干牛糞哈哈大笑:“別鬧了!如果你算汽車的話,那我——那我就是個披薩餅。”

  ※ ※ ※ ※ ※

  大鬍子馬丁開的就是這麼一輛小小拖笨。可是,他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大概是圍牆垮了半年之後吧,他開著一輛嶄新的西德制Audi,剛剛從西班牙度假回來。

  這一回,他和全家到埃及度假。半夜來到我們這裡。駛進我們車庫的,是賓士560。

  華德是表弟,在燈下,駭然問他:

  “馬丁,你殺人了是不是?搶劫了是不是?哪來這麼多錢?”

  馬丁摸著鬍子,得意地大笑:

  “親愛的表弟,聽我說,人無橫財不富!時機到了,不能錯過!”

  這個曾經是集體農場小隊長、忠誠共產黨員的表哥,很誠懇地為我們解釋他成功的途徑:“是這樣的。我向西方進口,譬如說,值一百萬馬克的香菸吧!我把這些香菸出口到匈牙利去——匈牙利還屬於華沙集團,香菸屬於優惠品,我用馬克和盧布兌換來、兌換去,一轉手就可以淨賺個五十萬,單靠盧布和馬克的兌換就行。”

  他眯著眼睛,做作出小心翼翼的樣子:“可是,關鍵是在,那香菸根本就沒到匈牙利,我只需要布達佩斯那邊有人打通關節,作點紙上工夫,證明貨到了就行。”

  “那香菸到哪去了呢?”我問,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呆。

  “香菸?”馬丁咕嚕灌下啤酒,鬍鬚上沾著泡沫,“香菸我留在德東賣呀,供不勝求呢!”

  我終於懂了。

  這位表兄是個新德國的“倒爺”。柏林圍牆一倒,社會主義大廈也開始四壁龜裂,他就趁著大家手忙腳亂補破屋的時候,在漏洞裡鑽來鑽去,比任何人都機靈。

  現在,他坐在那兒哈哈大笑:“你知道為什麼東德人看不上你所提供的條件嗎?”

  我不知道。

  “因為呀,”他大刺刺地對著燈罩吐煙圈,“因為他們如果根本不工作,成天躺在床上吧,政府——從前是西德政府,現在是德國政府了——會給他失業救濟金、醫療保險、育兒輔助費等等,七七八八湊起來,和你給的薪水也就差不多了。住房,他反正本來就有,大鍋飯時代保證給他的。放著這麼舒服的日子不過,誰這麼傻還去做工呀?”

  馬丁的手指上,有一個粗大的金戒指,在我的第凡內燈下閃著光。

  有些親戚,我想,還是四十年不見較好。

  一九九一年九月

  幫 手

  “這是你第一次來西德嗎?”

  她點點頭。

  英格是昨天到的。她有著一對灰色的眼睛,眼睛裡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就那麼冷漠的,沒有表情地看著你。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廿歲女孩一般有的青春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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