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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我實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權利,只是一個房子外邊的人行道罷了;我知道,有人在買了新公寓之後,發覺樓下人家突然變成一家鐵工廠,電焊器和打鐵機每天激炸著金屬摩擦相撞敲打的巨聲,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緊鄰每晚發出纏綿而不可道人的呻吟聲,門上已經掛出“按摩”的招牌,大人憂愁著不知怎麼告訴年幼的孩子“不要到隔壁去玩——”

  而同時,在我們大樓的頂樓空地,我發現有人運來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屬於誰的小屋,一棟又一棟……奇怪,當初買賣契約中不是寫明了:“頂樓空地由住戶共同使用”嗎?

  拔掉最後一株固執的蒲公英,我們這段人行道就像整條街其他路段——樣既整齊又清潔了,只是失去了一點闌珊浪漫之意。往後的日子裡,每個周末都是拔草的日子。草,尤其是石隙里的野草,長得比日子的更迭還快。於是有一天,我也去買了一個小瓶子。

  面對著六十公尺長的人行道,看見黃色的野花星星似地點綴著路面,我領悟到,我從一個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犧牲整潔和秩序的社會,來到一個為了整潔和秩序可以犧牲許多東西的社會。“為了整齊,”我想,一邊把小瓶子裡的液體倒進水壺裡攪和:“下毒也在所不惜吧!”

  我開始澆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我的手裡有一塊錢

  1

  雪天,莫斯科街頭。泥濘沾滿了長靴和裙擺。(聽說莫斯科河結凍了。)街角有堆破爛衣服——不對,是個滿臉皺紋的女人縮蹲在那裡,懷裡摟著一團毛毯——啊,毯子裡露出一張一兩歲小孩通紅的臉。

  往大衣口袋裡掏錢;柏格莫洛夫,他是莫斯科的年輕作家,拉著我大步地走開。

  “省省吧!”他說,“每一個角落都有,你打算給幾次?你有能力給幾次?莫斯科很大呢!”

  走進地下道,在賣色情畫刊的攤子和散發安那其主義傳單的青年之間,又有一個裹著一身破爛的女人——她把嬰兒放在鋪著報紙的地上。

  我的握著幾張鈔票的手,留在溫暖的大衣口袋裡,柏格莫洛夫說得不錯,我有能力給幾次?

  我踏著大步跟著人潮往前走,雖然心裡有一點莫名的不安。

  ※ ※ ※ ※ ※

  台北火車站。這個穿球鞋的年輕人低聲下氣地說:

  “我的皮夾子被扒了,連回台中的車票都不見了,請借三百塊錢……”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心裡覺得強烈的痛苦:你為什麼來測驗我對人的信仰?給了你錢,我會後悔,認為你不過是個不勞而獲的騙徒,破壞了人間公平的原則,不給你錢,我會後悔,責備自己污衊了人性中無論如何都還存在的純真。

  還不曾考慮定,買好票回來的朋友已經一把將我拉開,嫌惡地回頭吆喝:“丟臉!”

  我很快地被人潮淹沒。

  ※ ※ ※ ※ ※

  五月的德國,所有的樹都迫不及待地開滿了花。風一吹,細細碎碎的花瓣飄得漫天漫地。端著一杯咖啡,坐到蘋果樹下。蘋果正開得熱鬧。打開《國際先鋒論壇報》,頭版正中就是一張照片:一個小女孩懷裡抱著一個四肢嫌太瘦,看不出是人還是玩具的娃娃。小女孩的眼睛又圓又大,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令人覺得清亮鑒人。

  照片下有兩行字:

  “孟加拉一個小女孩抱著出生才八天的弟弟。他們無家可歸。這次水災據估有五萬人喪生。”

  又來了。我想,一面小心地把飄落在咖啡杯里的花瓣捻出來。搞新聞的人就愛這種照片。這很可能是一個經過設計的鏡頭——攝影記者要媽媽把八天大的嬰兒讓四歲的女兒抱著,照過相之後還塞給女人幾塊錢。他對這個鏡頭很滿意:“這樣的構圖比較有震撼效果!”

  當然,他的照片果然上了頭版頭條。

  如果說這張照片是經過人工配方的合成飼料,從彎彎曲曲的管道輸送下來,那麼在另一頭等著吃這合成飼料的,就是讀者這隻豬。照片的配方里,加了某種原素,可以刺激豬體內同情心的分泌。

  “我知道我是一頭豬!”站起來,對著蘋果樹踢了一腳,“可是我至少可以決定不吃配方飼料。”

  “我可以吃草!”

  抬起半杯已涼的咖啡,走回屋裡。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報紙還攤在草地上,風翻著有小女孩照片的那一頁。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自己,就在那透明的窗前。

  照片鏡頭或許是經過設計的,可是經過設計,它就改變了小女孩正在受苦這個事實嗎?

  現代社會將一切的價值商品化——愛情,可以由“我愛紅娘”之類的電視節目來“編制”;母愛,可以由微波爐的大小和品牌來衡量;英雄,可以由媒體來烘造,人世間的一切悲慘,也不過是供錄攝器材運作的素材,管它是革命、是地震、是戰爭或是屠殺、是擁體制或是反體制,都不過是等待著商業包裝的貨品——這,阿多諾幾十年前就看透了。你覺得徹底的反感。

  可是反感歸反感,孟加拉的確有那麼多人瀕臨死亡,庫德族的確在遭到殘害,羅馬尼亞的孩子們的確受到虐待,衣索匹亞的確有成萬的人餓死……因為不甘心讓自己的同情心和正義感也成為商品,所以你乾脆就拒絕讓感情受到震動?

  一架噴射機,只有蒼蠅般大小,在藍天大幕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白線,轉個彎,白線竟拉出一個天大的問號。

  2

  籬笆外頭,有人在招手。蘋果枝椏一片花的粉白,遮住了那個人的臉,可是我想起來了:隔壁翠老太大約好要來喝杯茶,她來晚了,我也幾乎忘了這約會。

  腰杆兒挺直的老太大很正式地和我握手,然後將左手托著的一盤蛋糕遞過來:

  “我知道你不會有時間烘蛋糕,”她說。“所以我就烘了一個。”

  切蛋糕的時候,她再度為遲到道歉:

  “您知道我為什麼晚到嗎?今早在火車上,和一個年輕女人聊起來。竟然是個蘇聯人,偷偷在這兒打工掙活……才來一個月,我就把她請到家裡吃午飯,帶她逛了逛,看看德國的環境……”

  蘇聯?我記起來了。在剛過去的這個冬天裡。翠老太大在結冰的小路上摔了一跤,差點跌壞了腿。她到小村郵局去匯款,五百馬克。匯入救濟蘇聯過冬的特別帳號。

  每年入冬前。翠老太大會囤積四十公斤的蘋果,存在陰涼的地下室。“一次買四十斤,”她說,“可以比零買省下好幾塊錢呢!”她很得意地要我效法。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踩著薄冰小路去匯五百塊錢……好多錢哪,對她而言——給一個她從不曾去過的國家,那遙遠的蘇聯?

  “這種蛋糕,”老太太選了一塊大的,放在我碟里,“一定要新鮮吃,隔一天都不行。”

  我端上滾熱的茶,香氣瀰漫著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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