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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在耶路撒冷的小市場裡買一張諾亞的織毯,但是卡碧說過,講價是國民義務。
“一百塊!”我回價,作出果決的樣子,其實心很虛。
“一百塊?”小鬍子很痛心,很不可置信的撩起毯子,“這麼美麗的東西才值一百塊?”我也要心碎了,是啊,這麼美麗的東西,怎麼只值一百塊,但是我的腳在往外走。
“回來回來,拜託拜託,有話好商量嘛!別走別走——”
他扯著我的手臂往裡拖,行動敏捷的拉出另一張織毯,也有綠葉與鳥,但顏色比較暗淡。
“這一張賣給你,三百塊,只要區區三百塊!多給我一毛都不要。”
“那一張,一百塊!”我在簡化我的語言。在小說的技巧中,語句越短,表示一個人越果決。
“小姐,”小鬍子很痛苦的閉上眼睛,“你知不知道,織毯工人要吃麵包?他還有很多個小孩要吃麵包?我有五個小孩,我也要吃麵包。”
他眼睛一亮,伸出四個指頭,“四百?”
“一百五。”
“三百五?”
“一百五。”
“兩百,兩百就好了。真的,兩百我跟我的孩子就有麵包吃了。”
我嘆了一口氣,給了他一百八。扛著我的綠葉與鳥走出狹窄的市場,走進一條石板路,是名叫“耶穌”的那個猶太人曾經背著十字架、血滴在石板上的那條路。
黃昏的太陽把城牆的影子映在窄窄的路上,一個全身披著黑衣的老婦人坐在陰影中織繡。
※ ※ ※ ※ ※
又是機場。站在乾淨得發亮的地板上,人們禮貌地低聲細語。等候親友的人服裝整齊、姿態優雅的站著,不露出焦躁的神色,不擠到門口去。與別人保持相當的距離,以免彼此干擾。接到了親友,沒有人放任的狂喊。只是擁抱,低聲的問好,回到自己的車裡再大聲談話。
公路上車子稀少,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喇叭聲、急剎車的尖銳聲。停車付費,全自動化,沒有找錯錢的可能。
轉進車庫時,我看見人行道上一條大狗,狗的主人正在彎身把地上的狗屎撿進手中的塑膠袋裡。
我又回到了瑞士。
在公園的花徑上相遇,瑞士人會與你禮貌地說“早”。在板凳的兩頭分別坐下,他會微笑地說:“今天天氣不錯呀!”你們可以每天在公園相遇,每天在板凳上說幾句話,但是他絕對不會開口請你到他家去。
他會親切的幫你把嬰兒車抬進公車裡,會把門撐著讓你進去,會把位子讓給你坐,但在同車的這一路上,他與你唯一會說的一句話,是“再見!”他不會問你來自哪裡、往哪裡去、住在何處、做什麼事。碰到一個非常多話的人,在說“再見”
之前他會說一聲“今天天氣真好。”
在信箱裡突然出現一張素雅的訃聞:何年何月何日葬禮在何處舉行,地址與我的一樣,—顯然是同一棟樓里的人,整棟樓也不過十戶人家。可是這死者是誰?我不認識。發訃聞給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誰。在這美麗的公寓住了一年,鄰居之間唯一的溝通是樓梯間一聲匆促的“你好”,面容還沒看清楚,人,已經消失在門的後面。哪一家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因為從來不曾聽過吵架、歡笑、電視、音樂、兒童的追逐聲、廚房的炒菜聲。整棟樓有侯門深似海的安靜。
在和氣、禮貌、優雅的“你好”後面,總是透著一絲涼氣,人與人之間凍著冰冷的距離。
於是我想起在士兵腿間玩躲貓貓的幼兒,對陌生人毫無間隔坐進車為我們帶路的女人,耶路撒冷那個為“孩子的麵包”努力而熱切地奮鬥的店主、菜市場中裸著流汗的胸膛擊節歌唱的攤販、比手劃腳臉紅脖子粗吵架的工人……人的聲音、人的憤怒、人的汗水、人的眼淚,像一個蓄滿了水的氣球,而有落地就要炸開的飽滿沉重。
人的味道,真好!
黃昏,來到湖邊。向湖心游去,野鴨子的水紋與我撥出的漣漪輕輕吻合。水草將湖水浸得碧綠,水在肌膚上的感覺,像柔軟潔淨的絲緞。五百個人所在的湖畔營區,寂靜無聲,瑞士人在靜默中低聲細語,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別人欣賞夕陽湖光的心情。
走過住宅間的小巷,聽不見任何電視的噪音。清晨,吵醒我的是濃密的樹葉里嘹亮的鳥聲。到公園裡漫步,花徑草坪上不會有垃圾、狗屎、玻璃碎片。公車的座椅上,不會有嚼過的口香糖、泥鞋印。在人行道上走著,不會有腳踏車從你身後趕來。騎著腳踏車,不會有行人在前面阻礙。開車的時候,不會有老兄慢條斯理的點菸,擋住去路。
美麗、安靜的環境,真好。
※ ※ ※ ※ ※
可是為什麼美麗的環境裡總是住著冰冷的人?為什麼熱情可愛的人總是造出雜亂吵鬧的環境?似乎個性中一定要有那麼一股令人凍結的涼氣,才培養得出文明幽雅的環境,可愛的人與可愛的環境,竟是不可兼得了。
輯二 都是過客
一個美國人死了
你聽過“克林賀夫”這個名字嗎?
大概沒有。但許多歐美人記得這個名字。三年前,他所搭的一艘遊輪被中東暴徒劫持;在劍拔弩張的衝突中,這位上了年紀的美國遊客被槍殺了,屍體丟進了地中海。
在幕後為劫船獻計的是阿巴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要員。兩個月前,當阿拉法特在阿爾及爾對世界宣布阿拉伯人的和平新立場時,美國記者尖銳地逼問阿巴斯:
“克林賀夫為什麼浮屍海上?”
阿巴斯,據說,淡淡一笑,回答:
“或許他想游泳吧!”
阿巴斯的“冷血”答覆使美國人熱血沸騰,媒體競相報導他這句“草菅人命”
的話。
他只說了那一句話嗎?不只,但大多數報紙自然而然就省掉了他緊接著的言論。
他反問:
“以色列可曾對被他們槍殺的巴勒斯坦人表示難過?美國可曾對格那達的無辜犧牲者表示遺憾?我倒真希望我們犧牲者的名字也能和克林賀夫一樣的出名。你說不說得出來十個被以色列瓦斯槍打死的巴勒斯坦人名?你說不說得出來十個被以色列士兵殺死的巴勒斯坦孕婦的名字?
記者楞在那裡。
他們說不出一個名字來。因為那上百的死者——包括少年、孕婦、嬰兒——都是無名無姓的老百姓;慢著,你說,可是克林賀夫也只是一個尋常百姓。不錯,那要看是誰家的百姓了;克林賀夫是個美國人,他的死,和幾百個巴勒斯坦人的死,不可同日而語。
你知道,人命也有不同的價格?或許你一點兒也不驚訝,你畢竟是身歷浩劫的中國人。
裕仁天皇重病,號稱民主國的國民匍匐在地,為皇上聖體祈禱,全國沉醉在帝國時代“美麗”又“哀愁”的懷舊浸漬之中。
我心裡開始微微地緊張:害怕在台灣的報紙上看見刺心的文字。會不會有中國人用同情的、崇敬的、懷舊的、甚至於“愛戴”的、痛惜的口吻去描寫裕仁之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