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翻譯,究竟能不能夠代表原作?這是個問題,尤其在詩的領域裡。棄原作而就翻譯,是一種不得已的妥協,而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就在這個妥協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即使語言隔閡不成問題,文學品味又必然構成另一個難題。每一個民族都有它獨特的文化傳統與思維方式;一個習慣於歐美文學表現方式的人,如何接受像印度、波斯、或中國那樣截然不同的文學傳統?他學會了“接受”之後,又能以什麼樣的標準來衡量不同文學傳統之間的“優劣”?

  “我不贊成用西方的一套價值觀去論斷中國文學。譬如說,以現代西方小說的尺度來量中國章回小說,有人會說後者太鬆散、不成結構,所以是缺點。事實上,章回的表現技巧是中國文學裡的一個傳統;你必須接受這個傳統。我翻譯《水滸傳》

  時,就特別突出它口傳敘述的手法。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個特色,不能看作缺點。”

  接受一個異國的文體或許還不是真正的困難所在。真正的困難還在於價值觀的應用。譬如許多當代的大陸小說,用西方現代小說的角度來看,簡直傷感濫情得不忍卒讀。談婦女問題的小說,譬如諶容的幾本,與西方發展了多年的女性小說比較之下,就顯得極其粗糙幼稚。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說:濫情,是那個社會現階段的特色,必須接受、認可,或者說:避免濫倩幼稚是一個絕對的、放諸四海皆準的文學尺度,中國文學也不例外?對異國文學的包容,與對藝術原則的堅持,兩者之間勢必要有一條線,但是誰劃得出這條線來?

  對異國文學的“包容”,有時候,會變味成為我所稱“觀光客文學”評論,就是說,西方人對自己領域內的文學,堅持以藝術原則去批評,對中國文學,卻舍藝術而追求異國情調、中國味道。

  “濫情在當代中國作品中是很普遍。戴厚英的《人啊人》里對愛情的描述,就很幼稚,她最重要的主題是人道主義,但從頭到尾不曾解釋人道主義是個什麼東西。

  還好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寫。有個叫李銳的,他對性的描述很冷、很客觀,高行健的小說也好得不得了。他的東西,當然背景、人物,都是中國的,但是沒有一點所謂‘中國味道’,外國人完全可以心領神會。你所說西方人觀光文學的觀值觀,確實存在。譬如劉賓雁和張辛欣的作品,那是報導——新聞記者的報導,很有趣,值得讀,但不是文學。諾貝爾文學獎有時候也會給錯了人,譬如當年給賽珍珠,動機大概就是追求中國的異國情調。事實上她只有那本《大地》寫得不錯,其他都是垃圾。”

  “你對台灣文學注意嗎?”

  “跟大陸作品比起來,台灣作品的語言顯得文雅、老式。兩邊作家對性的描寫,都還很害羞,半遮半掩的——瑞典有很優秀的色情文學。我滿欣賞向陽和余光中的詩,至於你的文章中所提關於台灣作家受忽視的情況,我覺得台灣政府應該可以做點什麼。台灣不是很有錢嗎?成立專職機構把台灣的文學作品翻譯出來,向世界介紹嘛!但是絕對要翻譯得好,不能像北京外文出版社一樣。”

  “在你的心目中,諾貝爾文學獎是個什麼東西?”

  “它就是十八個瑞典人給的一個文學獎,僅此而已。它不是一個世界文學獎!”

  ※ ※ ※ ※ ※

  在與馬教授兩個多小時愉快而頻有啟發性的談話之中,自始至終我沒有問那一個問題:中國作家什麼時候會得諾貝爾獎?

  因為中國人得不得諾貝爾文學獎,在我看來,根本不重要。

  由於語言是個無法克服的障礙,由於文化的鴻溝極難跨越,由於藝術價值觀不可能放諸四海而皆準,由於政治經濟的勢力導引一切,一個具實質意義的“世界文學獎”是不存在、不能存在的。諾貝爾文學獎只是十八個學有素養的瑞典人,在他們的有限能力之內,所能決定的一個文學獎。世界上大部分的優秀作家沒有得這個獎——或因為僧多粥少,或因為這十八個人視野不及。而得到這個獎的作家之中,有些會受到長久歷史的肯定,許多,也受到歷史的淘汰。把這個獎當作一個世界文學獎,而對它的評審委員作種種求全的要求,對這十八個人完全不公平,也是對這個獎的嚴重誤解。

  但是,中國人慾得諾貝爾文學獎超乎尋常的急切當然也透露出一個訊息:中國人特別需要西方的肯定來肯定自己。這一點,大概是很多人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的。我們的作家,必須躍過了漢學家的龍門,才能身價百倍。這種情況的荒謬可以在比較之下暴露出來,試問,中國也有許多專門研究美國文學的“美學家”!美國有什麼作家會寄望藉由中國的“美學家”來肯定他自己的價值?有什麼德國作家在乎台灣哪個德文教授對他的評價?

  漢學家中有良有莠,有像馬悅然那樣以平常心尋找真正優秀的中國文學的人,也有一些程度很低、盲目胡言的人,也有一些以私利出發、專門挑選文學易銷品的人。這也不稀奇,任何藝術行業中都有良莠之分。但是當代中國作家,如果缺少基本的自持自尊,把西方漢學家當作評鑑人,把諾貝爾文學獎當作中國民族文學努力的大目標、大遠景,這樣的文學是什麼樣的文學呢?這樣的民族又是什麼樣的民族呢?

  今年,在恭喜布洛斯基得獎之餘,我想,兩岸的中國作家應該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去面對。

  桃色之外

  穿著雪白制服的年老侍者在車廂里巡迴,一排一排地詢問:“還要咖啡嗎?”

  這是一節餐車,火車從米蘭出發,開往蘇黎世,不斷地穿過阿爾卑斯山的山洞。

  一個看起來歷經滄桑的婦人,操著義大利音濃厚的英語,和對座一對美國老夫婦聊天。話題從米蘭的時裝、紐約的珠寶、巴黎的咖啡店,轉到美國的政治。德州來的老先生剛剛說完他們在羅馬的豪華旅館有些什麼缺點,現在正在說:“卡特對他老婆不忠實。總統是要為人楷模的,他不配當總統。”他頓了一下,帶點驕傲地說:“對我們美國人而言,婚姻貞潔是極重要的。”

  “你們到底是選總統還是選教皇?”婦人很不客氣地說,“我實在搞不懂你們美國人!卡特跟誰睡覺和他能不能處理內政、外交,究竟有什麼關係?你們要‘乖孩子’來當總統,卡特不是個乖孩子?他可是個蠢得不得了的總統。”

  ※ ※ ※ ※ ※

  卡特事件使我再度注意到美國人價值觀的混亂與矛盾。促使卡特下台的中心因素是性,而性,在高喊了幾十年性革命的美國,仍舊有點骯髒下流的味道,必須與“乾淨”、“正常”的日常生活嚴密地隔開。所以在一般的雜誌畫報,或電視熒幕上,絕對看不到裸像,連小孩的光屁股裸露也屬禁忌(這一點,和台灣倒是相像)。

  當郵局要出一套以聖母瑪麗亞為畫面的郵票時,許多美國人極力地反對,原因是瑪麗亞哺乳的乳房露了出來,有傷風化。到海邊游泳,在沙灘換泳裝是違法的,就是用大毛巾遮著身體,躲躲閃閃地換也不可以。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