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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個孩子,最小的18歲。每天到占領區外以色列那邊去做工,今年4月,以色列關閉了占領區,不能去工作,已經5個多月了。賺多少錢?平安無事的時候總共賺大約一個月三千塊(一千一百多美元),三千塊要養我一家37個人口,不夠,當然不夠,但是能怎麼辦呢?我們一家人每個月要吃七麻袋的麵粉……"

  "我能夠和您太大談話嗎?"

  肥胖胖的太太坐在地上的墊子,一雙眼睛顯然是瞎了。她看起來有60歲。

  "你多大歲數?"

  "45。"

  "眼睛怎麼回事?"

  "有天晚上,大家都睡了,以色列士兵闖進來,要抓走我的兒子,我哀求他們放我的孩子,後來很亂,士兵丟了個催淚彈,我的眼睛一黑,以後就看不見了。"

  1987年,迦薩人開始了"因地發打"抗暴運動——民眾以罷工、罷市、丟石頭、丟汽油彈攻擊占領區的以色列士兵。拉賓曾說過狠話,對"因地發打"的巴人,要"打碎他們的骨頭!"

  "你有鼓勵你的孩子加入"因地發打"嗎?"

  "我是一個母親,我愛我的孩子,我要他們好好的活著,不,我把他們鎖在家裡不讓他們去鬧事。"

  "您從早到晚做些什麼事?"

  "我坐著。"

  "坐著?"

  "坐著!"

  "不悶嗎?"

  "我悶得要瘋了。我要一個正常的、平安的生活,我悶得要瘋了。"

  馬他蹣跚的站起來。清真寺響起呼喚的誦聲,他得去祈禱了。旁邊這位親戚還可以多談談。

  親戚是個穿著白袍的男人,看起來有50歲。

  "你多大歲數。"

  "36。"

  "36?"

  "36。1956年生在這難民營里。有4個孩子。我是迦薩醫院裡的清潔工,一個月大約賺四五百美金。"

  "夠養家嗎?"

  "這麼說吧!每個學期開學的時候,我連買麵粉的錢都不夠。"

  "哪裡是你的家鄉?"

  "這裡。迦薩難民營。我的父母還念念不忘他們家鄉的橄欖樹園,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這個難民營,沒有可以想念的家。"

  "對阿拉法特寄以什麼樣的希望?"

  "希望孩子們可以有比較好的教育,希望我們會有比較好的醫院,我在醫院裡工作,我知道裡面的情形;你剛剛問我下了班做不做什麼運動,告訴你,我運動要是受了傷,醫院裡恐怕連消毒的藥水都沒有,讓你死掉。"

  馬他回來了,又在牆角坐下。

  "讓我為你們拍照嗎?"

  馬他那像沙漠石頭一樣粗糙的臉,黯淡下來,"免了吧!"他說。

  我收起相機。不錯,這裡不是個觀光勝地。40年來家園,三千里山河。馬他將和他記憶中的橄欖園永遠埋葬在一起。

  9月24日下午3點,迦薩走廊

  在躲避一輛騾車的時候,我一腳踩進水潭,菜市場的腐菜爛果積下來的臭水潭。大眼捲髮的十二三歲少年無所事事的坐在沙地上。破爛不堪的難民營旁有個以色列軍營,用鐵絲網圍著,天空飄著一面猶太人的國旗。

  就在這條垃圾滿天飛的街上,在難民營和兵營之間,1987年12月9日,爆發了巴勒斯坦人的抗暴運動。

  完全是突發性的。迦薩人剛剛埋葬了三個同胞,三個人死於車禍,但人們彼此耳語:車禍是預謀。從葬禮回來的人群經過兵營鐵絲網,和幾個以色列士兵擦肩,幾個大眼捲髮的少年隨手撿起石頭擲向武裝士兵,士兵出於自衛,齊向對空鳴槍,當群眾情緒激昂形成暴動時,士兵向群眾開槍。

  "因地發打"就是這樣開始,出乎人的意料。在占領了迦薩整整20年後,似乎一切都逐漸走上正常軌道,迦薩人的生計也依靠以色列人的合作,就在似乎日子可以永遠這麼過下去的時候,巴勒斯坦人爆發出排山倒海的反抗情緒。各個占領地區都傳來石頭抗暴的消息,以軍以催淚彈、橡皮彈,大量逮捕作為應對。一個月之後,騷動漸漸平靜下來。突發性的"因地發打"進入第二個階段:組織化。

  本來已經被打擊、馴化的反對組織又重新整合,組成了"因地發打聯合總部",從事地下活動:印發傳單、組織罷工罷市,同時迫使與以軍合作的"巴奸"下台。更重要的,巴人抗暴活動得到外面世界的注目與同情,巴人得以獨立和歐洲共同體簽定貿易協定,排除了以色列的干涉。

  這個階段的"因地發打"同時徹底改變了巴勒斯坦人自己的社會。敵愾同讎所激起的民族認同使原本鬆散的巴人體會到組織的重要;很快的,在占領區所有的城市、村莊、難民營,都成了自治委員會:教育委員會管理學校(以軍關閉了所有學校),商務委員會組織罷工,撫養委員會照顧被以軍射殺或監禁的家屬。

  巴人的種種自立救濟手段受到世界矚目,也給流亡在外的巴解組織帶來強大壓力。在占領區內抗暴的巴人目標比阿拉法特的政府所要的來得小而明確:他們只要求以色列人退出占領區,讓巴人建國。而阿拉法特的目標仍舊是1948年的老調:趕走以色列人,反攻耶路撤冷,收復河山。

  1988年9月13日,在"因地發打"開始的10個月之後,阿拉法特在歐洲議會發表了破天荒的演說:巴解組織接受聯合國對中東問題的裁定,也等於說,巴解組織正式承認了以色列這個國家,奠定了以巴和談的第一粒種子。

  也是9月13日,5年之後的1993年,阿拉法特和拉賓在全世界的驚愕注目中,簽約,握手。

  握手?別小看了這個動作。在猶太教徒和回教徒同時拒絕和我握手之後,我才恍然,握手,在這個古老的世界裡還留著最原始的象徵意義。阿拉法特和拉賓對彼此伸出手來,那一握,要比戈巴契夫和里根的握手沉重得多。

  沒有六年的"因地發打"抗暴運動,會不會有今天的以巴和談?答案恐怕是否定的。67歲的阿布達拉是迦薩的中學老師,曾經被以軍逮捕過44次,前後總共坐過15年的監牢,被刑求昏死過無數次,今天,他坐在家中布置舒適的地毯上,抽著煙。

  "15年,一天都沒白費。我們要自由、自主、和平。沒有人願意作奴隸。1947年,巴勒斯坦人有機會立國,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昧於現實,與以色列人'漢賊不兩立','寧可玉碎,不可瓦全',結果是一輸再輸。這一次如果我們再不把握機會,恐怕要萬劫不復。

  "15年牢獄和抗暴,我學到兩個教訓:一個是人要勇於反抗,一個是要同時劃清夢想和現實。"

  "因地發打"使以色列人疲於奔命,更嚴重挫傷了他的士氣。士兵用槍托搗碎丟石頭的少年的手,用坦克車夷平游擊隊藏匿的村莊,流彈射死婦孺老弱,激起外人對巴人的同情,也震動了以色列人自己不安的良心。阿拉法特的手,伸出的正是時候。

  橫擺在迦薩人眼前最大的障礙,將不再是一個敵人,而是自己。敵人走了,人權就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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