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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中位階最低的台灣原住民在這時變成日軍的叢林救生員。但是他們畢竟不是電影裡的﹁泰山﹂,飢餓、瘧疾、傷寒、霍亂,或是單純的傷口潰爛,都是致命的。救生員照顧別人,但是沒有人照顧救生員。

  高砂義勇軍有三分之二的人死在蠻荒的戰場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拉包爾的中國戰俘營里,勞力透支、營養不良的俘虜大量死亡。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台灣南投來的軍屬加速掩埋屍體。坑愈挖愈大,屍體愈來愈多,燃料不夠,只燒剁下來的一隻手,然後是手指。也就是在__這個時候,離紐幾內亞很近的帝汶島上,台灣特別志願兵陳千武發現,他所在的野戰醫院裡平均一天餓死六個人。

  和田村一樣,台中一中畢業的陳千武,在滿伏殺機的漫漫黑夜裡,眼睛閃著思索的光,沉默不語,低頭寫詩:

  野鹿的肩膀印有不可磨滅的小痣

  和其它許多許多肩膀一樣

  眼前相思樹的花蕾遍地黃黃

  黃黃的黃昏逐漸接近了??

  這已不是暫時的橫臥脆弱的野鹿抬頭仰望玉山

  看看肩膀的小痣

  小痣的創傷裂開一朵艷紅的牡丹了

  血噴出來?? 123

  陳千武記得無比清楚,新兵上船前,每人﹁各自剪一次手腳的指甲,裝入指定的紙袋裡,寫清楚部隊號碼和兵階、姓名、交給人事官。指甲是萬一死亡無法收拾骨灰時,當作骨灰交還遺族,或送去東京九段的靖國神社奉祀用的。﹂124如果二三九師的田村沒死在他日記停擺的那一天,而跟著部隊進入一九四四年的秋冬交接之際,他一定會在日記里記下這人間的地獄;盟軍各國俘虜關在集中營里,但是日軍本身所在的每一個島,已經是一個一個天然的俘虜島。

  補給斷絕,利瓦伊恂生病的隊友被推進大坑活埋,﹁八百壯士﹂的國軍被逮去做人體實驗,日軍的部隊自己,已經開始人吃人。

  第五回高砂義勇軍的隊員 Losing 這樣靜靜地

  說他的往事:

  我的朋友,來自霞雲的泰雅族戰死了,我

  很傷心,我把他埋起來,埋在土裡面。後來

  我出去了一天,回來之後,我的朋友被挖起

  來,被日本人刮掉手臂和大腿的肉。那時大

  家都很瘦,只有這兩個地方有肉。那時候有

  命令下來說,美國人的肉可以吃,但是絕對

  不能吃自己日本人的肉,但都沒有效果,因

  為沒有東西可以吃,連自己日本人的肉都吃。125美國人的肉可以吃?

  是的,一九四四年九月二日,一架美國飛機在父島被日軍擊落,機上九名飛官墜入海里,其中八個被日軍俘虜。

  俘虜中其中四個被斬首,另外四個美國飛行員,被日本軍官殺了,然後煮熟吃掉。

  九人中唯一倖存的,來自麻州,剛剛滿二十歲,在海中危急漂流的時候,被美國潛艇浮上水面搶救。

  這個死裡逃生的年輕人在六十五歲那年,當選為美國第四十一任總統,他的名字叫喬治。布希。126

  二十四歲的史尼育唔和年輕的布希同一時間在太平洋的飢餓戰場上,命運卻那麼不同。史尼育唔是台東東河鄉長大的阿美族,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印度尼西亞摩洛泰島做﹁高砂義勇軍﹂時,兒子才出生一個月。布希被救起後的第十三天,盟軍登陸摩洛泰島,和日軍短兵相接,日軍節節敗退,史尼育唔在混亂中愈走愈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隊,又害怕被敵軍發現,於是在叢林中愈走愈深。

  一九七四年,有一天,摩洛泰島上居民向警察報案了:叢林裡有個幾乎全身赤裸的野人,嚇壞了女人和小孩。印度尼西亞警方動員了搜索隊, 三十個小時後, 找到了這個野

  人——野人正在劈柴。

  史尼育唔被發現的時候,他身邊還有兩枝三

  八式步槍、十八發子彈、一頂鋼盔、一把軍刀、一個鋁鍋。他很驚恐地舉起乾枯黝黑的雙臂做出投降的姿勢——他以為,這回美軍終於找到他了。

  史尼育唔是他阿美族的名字,但是從軍時,

  他是﹁中村輝夫﹂。一九七五年回到台灣家鄉以後,改叫漢名﹁李光輝﹂。到機場接他的,是他已經長大的兒子,他的妻,三十年前接到日軍通知丈夫陣亡,早已改嫁。

  從叢林回到家鄉,五十六歲的李光輝,能做

  什麼謀生呢?人們在花蓮的阿美族﹁文化村﹂里見到他,穿著叢林裡的騎馬布,做出﹁野人﹂的樣子,供日本觀光客拍照。

  觀光客問他,是什麼支撐了他在叢林中三十一年?他詞不達意地說,﹁我…… 一定要回到故鄉。﹂史尼育唔、利瓦伊恂、﹁八百壯士﹂、陳千武、柯景星、蔡新宗,喬治。布希,還有宇都宮市的田村吉勝,都是同一時代里剛好二十歲上下的人,在同一個時間,被一種超過自己的力量,送到了同一個戰場。

  二○○九年五月,台灣的影像藝術家蔡政良到了紐幾內亞。他的祖父和史尼育唔是東河的同鄉,同一個隊伍梯次被送到南洋。他想走一遍祖父的足跡,拍成紀錄片。在紐幾內亞,他發現,到處都是武器的殘骸碎片、生了鏽裹著泥巴的飛機螺旋,裸體的孩子們抱著未爆的炮彈,天真爛漫地讓觀光客拍照。

  有人帶來一袋東西給他,打開一看,是一堆頭蓋骨。

  有人帶來幾片金屬,翻開一看,是日本士兵的兵籍牌。上面寫了部隊番號。他把這些兵籍牌拍了照,放在網上,看看是否有死者的親人,冥冥之中因魂魄的牽引而尋找過來。

  不知怎麼,我倒是看到了這隻兵籍牌。

  兵籍牌上,清晰地寫著:﹁步

  2

  3

  9﹂。

  二三九?寫詩的田村吉勝,不就是步兵二三九師的嗎?蔡政良得到兵籍牌和頭骨的地點,不就是田村吉勝寫下最後一篇日記時的駐紮馬當縣嗎?

  70

  十九歲的決定

  我對十九歲的你實在好奇,飛力普。

  徵兵令下來了,但是你不願意去服兵役,即使是只有九個月。

  ﹁這是什麼時代了,﹂那天越洋的電話,有點波聲,好像海浪,但我聽得清楚,你說,﹁德國還有義務徵兵制,好落後!﹂﹁德國的兵制容許你拒絕服役嗎?﹂我問。

  ﹁當然,我把德國基本法第四條傳給你看。﹂

  我收到了,還是第一次看德國的憲法呢。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是﹁基本權利﹂,第四條規範的是個人價值觀和信念的抉擇問題:

  一、信仰與良心之自由及宗教與價值觀表達之自由不可侵犯。

  二、宗教之實踐應保障其不受妨礙。

  三、 任何人不得被迫違背其良心,武裝從事戰爭勤務,其細則由聯邦法律定之。

  我知道了,你覺得你可以援用這一條,拒服兵役。

  但是,很多國家,包括德國,不是都已經把公民﹁拒服兵役﹂這種選項,納入法律規範了?不願意服兵役的年輕人,可以服﹁替代役﹂,在各種醫療或慈善機構做義務的奉獻。非常多的德國青年選擇到非洲和南亞的開發中地區去做國際志工來取代兵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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