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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年半的集中營內,卓還來大概每天入睡前都在等候那個時刻;那個時刻終於在一九四四年七月六日的凌晨三時到來。不管在哪個國家,這種事總是發生在黑夜中,走進人犯寢室里的軍靴腳步聲總是颯颯作響,彷佛隔音室里擴大了的活人心臟跳動。卓還來和其它四個英美官員被守衛叫起,一聲不響,被押進叢林隱密處。

  一年以後日本投降,俘虜營解放,人們在清查名單時,才發現卓還來失蹤,開始在叢林裡尋找隆起的黃土丘。兩個月後,果然在靜謐無聲的密林深處找到五個蟲蟻如麻的荒冢。荒冢中的骸骨,都沒有頭顱。那麼如何辨認卓還來?

  一片還沒腐爛的布塊,是當地僑胞偷偷送給他的衣服,證明了這一堆是卓還來:干發一束、門牙三枚、膝蓋骨、指骨、肋骨各一。白骨凌亂,顯然林中野狗曾經扒食。

  柯景星和蔡新宗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個因為堅定的政治信念而令俘虜營中的日本軍人肅然起敬的﹁卓領事﹂,早已被害。也不知道,在戰後的一九四七年七月七日,他的骸骨被國民政府專機迎回,隆重地葬於南京菊花台﹁九烈士墓﹂。

  當﹁卓領事﹂的骸骨被迎回南京、白幡飄飄一片榮耀悲戚的時候,柯景星和蔡新宗已經淪為戰犯,監禁在紐幾內亞的拉包爾俘虜營里。柯景星和蔡新宗也不知道,殺害卓還來的日軍警長阿部木內中佐和芥川光谷中尉,都上了絞架。

  有些人生,像交叉線,在一個點偶然交錯,然後分散沒入渺茫大化。

  64

  老虎橋

  到南京,上一輛計程車,說要去﹁菊花台九烈士墓﹂,司機多半茫然,有雨花台,沒聽過菊花台。

  卓還來安葬之後一年半,南京的總統府大門插上了五星旗。此後,卓還來從集體的歷史記憶中,被刪除。在隨後幾十年的時光里,他的子女不敢提及這個為中華民國犧牲了的父親,他的妻子不敢去上墳。烈士還是叛徒,榮耀還是恥辱,往往看城裡頭最高的那棟建築頂上插的是什麼旗子。118或者,人們選擇記得什麼、忘記什麼。

  和卓還來同代的﹁八百壯士﹂,人們至今記得那些壯士們是如何地臨危授命卻又視死如歸,一個一個都是英氣逼人的青年男子。蔣介石為了即將舉行的九國公約會議,讓國際看見中國抗戰的堅持,決定在大撤軍的同時,在蘇州河北岸仍舊﹁派留一團死守﹂。這個團,其實就是一個自殺的隊伍。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八十八師第五二四團團副謝晉元奉命留守閘北四行倉庫,孤軍悲壯抗敵的傳奇,就此開始。

  人們記得,四行倉庫樓頂的那面在晨風中微微飄動的國旗,人們也記得,蘇州河對岸的鄉親父老們,發現了那面國旗時熱烈盈眶的激動。中華民國駐南非大使陸以正,那時是個十三歲的初中生;二○○九年我們坐在台北一家精緻的義大利餐館裡,眼看著物換星移,浪淘沙盡,他卻仍然記得四行倉庫的悲壯在他稚幼的心靈烙下如刀刻般的印記。

  到今天,也還有人依稀記得那首歌: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

  一九七六年台灣拍的﹁八百壯士﹂電影,結束的畫面是這些壯士們在天崩地裂的戰火中英勇撤出了三百五十八人,歌聲雄壯、國旗飄舞,然後國軍壯士們踩著整齊的步伐,帶著無比堅毅的眼神,往前方踏步而去。劇終。

  前方一片模糊——他們無比堅毅地踏步到哪個﹁前方﹂去啊?

  被集體記憶刪除了的是,這三百五十八個人,步伐整齊,走進了英租界,馬上被英軍繳械,關進了收容營,從此失去自由,成為孤軍;仍在中國的土地上,但是被英軍監禁,被日軍包圍。孤軍想在收容所中升旗,都會引來衛兵的侮辱和毆打。監禁四年之後,珍珠港被炸,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日軍入侵租界,孤軍立刻成為戰俘,分送各地集中營,為日本的侵略戰爭做苦勞後勤。

  ﹁八百壯士﹂中的一百多人,被押到南京,進了老虎橋集中營。

  老虎橋集中營在哪裡?

  我到了南京,找到了老虎橋監獄的舊址,但是,什麼都看不見了。四邊是熱鬧的酒店商廈,中間圍著一個軍營,有衛兵站崗。

  剛拿出相機,衛兵直衝過來,大聲吼著,﹁拍什麼拍什麼?這是軍事重地你拍什麼拍!﹂

  我拍什麼?就是跟你說你也聽不懂!懶得理你。

  我走到對街去,一回身對著他﹁喀嚓﹂一聲,乾脆把他也拍進去。

  日軍在老虎橋監獄關了近千名國軍戰俘,每一百多人擠在一個大獄房裡,睡在稻草鋪的地上。每天戰俘由監視員帶到工地做苦役——建機場、挖防空洞、築防禦碉堡,是的,和婆羅洲或者拉包爾的英澳戰俘,做的是一樣的事。

  老虎橋的很多監視員,是的,也來自福爾摩沙。

  糧食不足,醫藥全無,大獄房裡的國軍戰俘不是死於飢餓就是死於疾病,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具屍體要抬出去。有人深夜逃亡被捕,獄卒把逃亡國軍吊在木柱上施以酷刑,令人心驚肉跳的哀嚎呻吟之聲,傳遍集中營。

  隸屬美國十四航空隊的飛行員陳炳靖在轟炸越南海防時被擊落遭捕,輾轉送進了南京集中營,他目睹國軍戰俘的狀態: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批四十餘人的國軍入獄,他們棉服胸前兩側均有刺刀穿孔,且帶有血跡,經打聽之後,我才知道此批國軍戰俘在戰場上有數百人,日軍要他們全都趴在地上,開始用刺刀往上身刺,每人被猛刺兩刀,此批人是沒有當場被刺死的,才押送來此。119南京戰俘營的﹁獄卒﹂中,有十五位台籍日本兵。陳炳靖提到其中有兩個人對國軍戰俘特別殘暴。他聽說,在戰後,這兩個福爾摩沙兵在台灣南部被殺——當年的受害國軍踏破鐵鞋,找到了他們。

  而陳炳靖自己,這麼多年來,也一直在找一個台籍日兵,為的卻是一個不同的理由。一九四四年,陳炳靖終日發高燒躺在床上,他萬念俱灰。每日的凌虐已經不堪負荷,俘虜生病,沒有醫藥,只能自生自滅,他一心想死。

  在悲涼無助的深夜裡,一個黑影子悄悄出現在他床頭,是國軍俘虜中擔任護理的人,手裡拿著針筒,準備給他注射。陳炳靖全身火燙、神智幾乎不清,卻還覺得不可置信,問說,哪裡來的藥劑?

  黑影子說,十五個台籍監視員之一,是學醫藥出身的。知道了陳炳靖的病情,從日軍那裡把藥偷了出來,交給他,要他來救陳炳靖,同時吩咐,絕不可外泄,否則身為監視員的台灣兵會被日軍槍斃。

  終其一生,陳炳靖都在尋找這個台灣人。

  關進南京老虎橋集中營的一百多個﹁八百壯士﹂,在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集中營的大門被打開的時候,只剩下了三十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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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包爾之歌

  小時候看過二戰的電影吧?桂河大橋啊、六壯士啊什麼的,都是美國片,所以英雄都是美國人。如果是演歐洲戰場的,那麼德國兵都像一敲就倒地的白痴;如果是演太平洋戰場的,日本兵每個都長得很醜很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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