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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第一分所就是山打根?山打根的﹁死亡行軍﹂你當時知道嗎?

  蔡: 那裡就生病的,死的死、逃的逃,是到戰後我們才聽到的事情,當時不知道,跟我們沒什麼關係。日本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投降,澳軍九月十二日來古晉接收時,就在問:﹁山打根那邊還有幾個?﹂我就說我看一下,看山打根的戰俘名單,發現,怎麼七月、八月都沒有電報來啊,數字都沒來,六月的時候還有幾個。我就跟他講,我現在報的數字不是現在的喔,他說,﹁沒半個人了!﹂

  我也嚇了一跳,他說真的,可能是逃走了,我最後聽人家說只剩一個人。

  龍: 很慘,山打根一千多英澳軍,最後剩下六個活的。古晉俘虜營隊長是日本人吧?

  蔡: 是個留美的日本人,比較開化,很認真。最後自殺死了,也很可憐。

  龍:什麼狀況下自殺的?

  蔡: 戰敗後,他一調查發現俘虜死這麼多,雖然沒直接殺他們,但是死這麼多人,算是他的一個責任。他又是個﹁日本精神﹂很旺盛的人,常常說,﹁日本如果怎麼了,我也不要吃俘虜的米,我不做俘虜!﹂我們在辦公廳,他一個人出來,戴著帽子,說,﹁你們大家聽過來,我現在要出去,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要堅強,所長我要去了,你們大家保__重。﹂他回身就走了。

  龍: 有資料說,日本戰敗的時候,有密令說要把俘虜全部處死,古晉的情況是怎麼樣?

  蔡:沒有命令說全殺。

  龍:你在古晉有看到殺人嗎?

  蔡: 沒有,我們古晉這裡沒有;山打根和美里,確實有殺人的,他們有講。

  龍:柯景星在美里,他有講。

  蔡: 那裡就真的有殺人,聽說他們的隊長,一手拿著軍刀,一手拿著槍,說,你如果不聽令,我刀子殺不到的我就開槍,所以你不殺人也不行。

  山打根那些都行軍的俘虜,到山裡去,有的在路上就倒下了,倒下沒死的在那裡很痛苦的樣子,日本人的解釋是,倒在這裡這麼痛苦,我乾脆讓你死得痛快一點,那就是日本精神說的武士道。很難說啦。

  龍:審判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蔡:一九四六年正月二十三日開始判的。

  龍:在海邊開庭?

  蔡:在海邊搭一個棚子,我們四十五個台灣兵同時被審。

  龍:怎麼進行?

  蔡: 像我進去,我先說我是誰,我要來說的話全屬事實,對神明宣誓,意思是這樣,然後審判官就問你有沒有打人,我說沒有,我是沒有直接管,但是我們是一起的,營養失調,很不自由,這個精神上的苦楚我是能理解,我只有講這樣,他就寫上去了。

  開始審判後八天,四十五個人就全部判了,我記得有三個無罪,剩下的四十二個,判一年的好像是一、兩個,總共算起來,無期的有一個,二十年的兩個,十五年的幾個。

  龍:你判了十年,覺得服氣嗎?

  蔡: 我很不滿。如果講人道,為了和平,你定這個罪,我贊成。但是你因為﹁勝利﹂,隨隨便便就這樣子判。戰敗的都有戰犯,戰勝的就沒有戰犯嗎?這是我的主張,去到聯合國我也敢這麼主張。

  譬如一個例子,這個是大家疏忽的一個例子,這是我所知道的。我們叫﹁你來﹂,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這個手勢在澳洲和英國人看來以為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虜就走開了。下指令叫他過來的人就覺得我叫你來,你不來,不聽我的話,追過去就打他巴掌了。這根本是誤會。他們就是看天氣在審判的,實在是很冤枉。

  龍:聽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時候,感覺是什麼?

  蔡: 覺得——打架打輸了,這樣而已,怨嘆我們打輸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幾個,都笑笑的,說,﹁哎,我要去了,祖國的復興拜託你們了!﹂這一點是我們要學的地方,我常常在講,日本人的好處我們要學。

  他們日本軍隊本身,動不動就打你巴掌,只要階級大過你的就會壓你,所以看顧俘虜的時候,為了要執行業務,他有的時候看了不高興會﹁巴格亞魯﹂一個巴掌過去,這個是有的,但是這樣也不用判到幾十年,也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龍: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爾去服刑了?

  蔡: 對。那時拉包爾那個島差不多還有十萬日軍在那裡,等候遣返。

  龍: 你知不知道,你變成戰犯,送到拉包爾集中營的時候,拉包爾還有將近一千個中國國軍戰俘,剛被解放,在拉包爾等船?

  蔡: 我不知道,我是聽人家說有那些人,有中國人在那裡做工,那些人後來有沒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龍:一九四九,你在哪裡?

  蔡:我還在拉包爾。

  龍: 你在拉包爾的時候,日本的第八方面軍司令今村均大將也關在那裡?

  蔡: 那些將軍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種種菜園而已。今村大將自然是我們的大老闆,我常常跟他講話,他也很照顧我們,他也不會分你是台灣人日本人。

  龍: 今村是太平洋整個方面軍最高指揮官,他被判十年,你這個台灣小文書,也被判十年啊。

  蔡: 我也跟今村開玩笑,說﹁你一聲令下,幾百萬的軍火都聽令,可是﹃論功行賞﹄的時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龍: 和你同在拉包爾服刑的還有婆羅洲的指揮官馬場中將?他臨死還送給你一個禮物?

  蔡: 馬場被判絞刑,他想他時間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說,﹁你來,我寫了一個東西要給你。﹂他送給我這塊匾額,上面的字,是他自己寫、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還跟我解釋,說,﹁你年輕,有時候會比較衝動。在這個收容所里,你要儘量認真讀書,邊讀書邊修養,這樣,早晚你都會回去的。要保重身體,你只要想著日日是好日,每當生氣的時候,就要想到馬場中將有跟我說,日日是好日。﹂

  龍:他自己要上絞架了,還這樣安慰你??

  蔡: 對,他這樣跟我解釋,所以說我的人生觀就是﹁日日是好日﹂。每天都好,就是這樣。

  第 七 部

  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62

  最底層的竹

  飛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與罰﹂的問題。

  你出生的時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蘭克福的醫院裡一面哺乳,一面看著電視,那是不可置信的畫面:上百萬的東德人在柏林街頭遊行,然後就衝過了恐怖的柏林圍牆,人們爬到牆頭上去歡呼,很多人相互擁抱、痛哭失聲。在那樣的情境裡,你在我懷裡睡覺,長長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嬰兒的奶香和那歡呼與痛哭的人群,實在是奇異的經驗。

  晚上靜下來時,我聽得見頭上的日光燈發出滋滋的聲音。

  後來,人們就慢慢開始追究﹁罪與罰﹂的問題:人民逃亡,守圍牆的東德士兵開槍射擊,一百多人死在牆角,你說這些士兵本身有沒有罪?所有的罪,都在他們制訂決策的長官身上?還是每個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個別行為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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