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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人在的時候,他們被集中去練習操槍,聽說南洋馬上需要兵。現在日本人走了,他們回到野地里種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沒一餐的,餓的時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裡的少年都沒有鞋,赤腳走在開滿野花的荒地里,鬱悶地思索,前途在哪裡。

  這時,村子裡的集會所來了國軍的宣傳員,用流利的日語廣播:有志氣的青年,到中國去,國家建設需要你。月薪兩千元,還可以學國語,學技術。

  小小泰安村一個村子就報名了二十個大眼深膚的少年。

  就是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後,在和平的歲月里,同樣貧窮的卑南家庭出了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因為歌聲驚人地嘹亮動聽,她憑著歌聲走出了村子。

  她叫張惠妹。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輛軍用大卡車轟轟駛進了泰安村,整個村子的土地都震動了。路邊吃草的黃牛,都轉過頭來看。軍車,接走了這二十個人。陳清山的妹妹,在蕃薯田裡耕地,沒看見哥哥上車。

  大卡車開到了台東市,陳清山和吳阿吉看見全縣有兩百多個年輕人,原住民占大多數,已經集合在廣場上。穿著軍服的長官站上了司令台開始致詞訓話,同伴們面面相覷—哇,聽不懂。

  陳清山、吳阿吉,成為七十軍的士兵。泰安村來的少年們,非但不懂國語,也不懂閩南語。日語是他們唯一的共同語言,但是,七十軍和六十二軍,不懂日語。106這些鄉下的少年都不會知道,就在他們加入七十軍、六十二軍的同時,大陸東北,已經山雨欲來,風暴在即。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陳誠給蔣介石的極機密報告,畫出了當時在﹁局中﹂的人們都不知道的時局大圖像:

  共軍概況:︵一︶自山東乘帆船渡海,在安東省莊河縣登陸者萬餘人。︵二︶自河北、熱河進入遼寧者萬餘人。︵三︶自延安徒步抵遼寧省二萬餘人。︵四︶在遼、吉二省招募及強拉偽滿警察憲兵、失業工人、土匪流氓、失業分子,及中條山作戰被俘國軍約計十五萬人?? 107

  戰爭的土石流蓄勢待發,但是,一滴水,怎麼會知道洪流奔騰的方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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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要開出的時候

  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台灣台東卑南鄉泰安村,陳清山家中

  陳清山:八十一歲

  吳阿吉:八十一歲

  陳清山和吳阿吉,十七歲時,走出台東卑南的家鄉,到了國共內戰的戰場,六十五年以後,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曬穀場上聊天。我們坐在矮椅上,不斷有五、六歲的孩子,赤著腳,張著又圓又大美麗得驚人的眼睛,俏皮地扭著扭著黏過來,想引起我們的注意。羽毛艷麗的公雞在我們椅子下面追逐母雞,一個卑南族的老媽媽用竹掃帚正在掃地。太平洋的風,懶懶地穿過椰樹林。

  我很想閉起眼來,專心一意地聽他們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混合。

  少年時離開卑南家鄉,他們在大陸當國軍,然後當解放軍,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故鄉只是永遠到不了的夢,因為故鄉,正是自己炮口對準的敵區。

  陳清山在山東戰役被解放軍俘虜,換了制服,變成解放軍,回頭來打國軍時,受了傷,﹁喏,你看,﹂他把扭曲變形的手給我看,﹁被國軍的機關槍打的。﹂

  那時吳阿吉還在國軍陣營里,他得意地笑,說,﹁會不會就是我打的?﹂很難說,因為過幾天,吳阿吉也被俘虜了,換了帽徽變成解放軍,跟陳清山,又是同袍了。

  兩個八十多歲、白了頭的卑南族少年,就這麼你一句我一句鬥嘴,說到高興處,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軍歌來。五十年歲月如清風如淡月,我看得呆了。

  龍:一九四五年光復的時候,你們倆人在做什麼?

  陳:在家裡種田。

  龍:鄉下怎麼知道招兵的?

  吳:日本投降以後國軍就來了。

  陳: 我記得那個時候大家集中在集會所,一起聽。

  國軍來這裡,來了以後他講的是去做工,那個時候我們很窮沒什麼吃,要做工要賺錢,所以我們去了。

  龍:你以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當兵?

  陳:他沒有講是當兵。

  吳: 國軍問我,你想幹什麼,我說我要去讀書,他們講讀書可以啊,你到我們那個地方去,保證給你學。

  龍:你們家就你一個當國軍嗎?

  吳:我一個人,我哥哥去當日本兵了。

  龍: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訓,受什麼訓?

  吳:立正稍息!

  陳:射擊子彈!不過,也有學文化,還學政治。

  龍:那時候認識漢字嗎?

  吳:認的是日文。中國字不認得。

  陳:也不懂北京話。

  龍:被編入的那個班,一個班多少個人?

  吳:一個班十二個。除了班長副班長以外都是台灣人——龍:到了哪裡才知道是當兵呢?

  陳: 到基隆以後,給我們發槍,發槍以後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當兵。

  龍:你們穿什麼制服?

  吳:就是那個國民黨的士兵衣服。

  龍:有綁腿嗎?

  吳:有。

  龍:穿什麼鞋子?

  吳:布鞋。

  陳:不是啦,是日本軍鞋。接收日本人的。

  龍:基隆的三個月裡頭,台灣兵有沒有逃走的?

  陳:有。被抓回來打。

  龍:怎麼打法?

  陳:用棍子打,用槍戳他,在淡水那個最厲害了,打的狠!

  吳:淡水那個在底下用棍子打。

  陳:還有一個用刺刀刺他。

  龍:所以你們就不敢逃囉?

  陳: 我都不敢跑,那個阿美族的十三個人一塊逃跑,最後在台北抓到,都抓回來了。都是台東人,打的不輕。

  龍:記得第一次挨打嗎?

  吳: 那個時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處都是兵,把我抓起來了。挨打喔,那個棍子那麼大,﹁啪啪﹂打屁股。

  陳:你挨打,我沒挨過打,我很聽話。

  吳:他是很聽話,很老實。

  陳: 老老實實的跟他們,他們還讚揚我,我訓練的好,連長還比大姆指。

  龍:什麼時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陸去的?

  陳: 他們跟我們講只是﹁行軍﹂,輕裝,什麼都不要帶,連背包什麼都留在兵營裡面,說是行軍回來再吃午飯,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了,一看到大輪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龍:描寫一下事前的準備吧。你們有槍嗎?

  吳:槍被老兵拿走了。

  陳: 老兵拿槍看守我們,後來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來的﹁新兵﹂。四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們也想家,晚上也哭。

  龍:高雄碼頭上,什麼光景?

  吳:滿滿是軍人。

  陳: 上船以後還有逃跑的,有人從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後就有機關槍射過去,死了不少人??

  龍:到了碼頭,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陸,你在想什麼?

  陳: 心裡很不好受,我要離開故鄉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沒辦法啊。我記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著跳海,有的在船艙裡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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