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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5 於失去了最後一次發光的機會。

  ——6——沒有光,只有濃煙滾滾,從大煙囪里呼呼噴出,遮蓋了魏瑪的天空。

  1919 德國共和國——德國歷史上第一個共和國,也選擇了魏瑪來開國會,作為民主的烏托邦;是為“魏瑪共和國”。共和國的結局是悲慘的。在亂局中人心求治,強人一呼百諾,魏瑪支持納粹的比例特別高。1937 年,納粹設置了一個集中營,殺人滅跡的煤氣爐、焚化爐,一應俱全;地點,又是魏瑪。

  地面上屍橫遍野,天空里濃煙滾滾。這是哲學家與詩人的國度,這是掙脫了封建桎梏,人民作了自己主人的時代。

  我在20 世紀末見到魏瑪,一個安靜樸素的小城,商店裡賣著各形各色歌德和席勒的紀念品。沒有劍將出匣的隱隱光芒,沒有蠢蠢欲動的躁熱不安。

  看不出,它曾經撼動世界。

  ——7——推翻了帝王貴族,我們得到獨裁者。推翻了獨裁者,我們得到大眾,同時得到最貼近大眾因此最平庸的文化品味。當年,如果要公民投票來決定歌德和席勒的去留,來決定瘋子尼采的命運,平庸主義恐怕是最後的勝利者;民主的傾向就是向平庸看齊、靠攏。但是,一個以平庸的標準為標準的社會,能思索什麼,創造什麼?平庸主義以大眾之名對菁英異類的壓抑和符騰堡公爵對席勒的壓迫有什麼根本差異?我痛惜那飽受糟蹋、百年孤寂的尼采,我遺憾Bauhaus 藝術家的壯志未酬。也不在乎大聲地說,我對民粹精神非常疑懼,對平庸主義絕對反感。如果大眾的勝利意味著文化的失敗,這個勝利只能是虛假的,因為,缺少思索和創造的社會絕對走向停滯;在一個停滯的社會裡,還有誰是勝利者呢?大眾只能擦亮前人的紀念品在黃昏里過日子罷了。

  嚴復在翻譯穆勒的《論自由》時,說到他自己對自由的理解:“只是平實地說實話求真理,一不為古人所欺,二不為權勢所屈而已。”其實不只如此啊,嚴復,還得加上“三不為群眾所惑”,才是真正的獨立自由吧。

  準備離開魏瑪,在旅店付帳的時候,掌柜的告訴我:“那當然共產黨時代好!吃大鍋飯,沒有競爭,大家都是好朋友。現在呀,有了自由就沒有安全,這種自由太可怕了。”我抬頭仔細看看他,是的,日爾曼先生。請問往

  火車站和往尼采故居是不是同一條路?(原載1998 年6 月4 日《文匯報·筆會》)

  第1 節 秋天

  讓我告訴你,初秋是怎麼轉入深秋的。

  初秋的天空是藍色的,沒有雲的遮擋,噴射機恣意地在天幕上劃下白線。陽光揮霍瀑灑,刷亮了所有的樹葉,樹葉是千萬片的紅黃金紫,在空中風中絢爛地翻動。

  我們到森林裡尋找栗子。栗子有兩種,圓滾滾、滑溜漂亮的,可以玩不可以吃。尖頭澀皮不好看的,可以吃不怎麼好玩。栗子藏在劍拔弩張的青色刺球里,非常扎手。可是到了初秋與深秋的中間,刺球熟得忍不住了,隨著一陣風就脫離了枝幹,像巨大的雨點劈哩啪啦打向地面;接觸地面的一刻,刺球炸開,像所有成熟的東西把自己豁出去的那個剎那。

  已經炸開的青青刺球,只需要用腳蹂踩幾下,裡頭的栗子就迫不及待地蹦了出來,孩子的手,將它擲進籃子裡。

  森林潮濕而柔軟的地面上到處長著蘑菇,有些雪白可愛,有些艷麗得令人害怕。栗子樹幹上有磨擦的痕跡,那是野豬在夜裡磨搓它的白牙。凹凸不平的泥徑上浮著腳印,較大的是鹿蹄,較小的是狐狸的前腳;蹄肉的印子較深,腳趾的印子較淺。只有人類留下的足跡不是原始的接觸,看不見腳趾和腳跟的肉痕,只有橡皮鞋底各種機器輾出來的花紋。

  又是一顆刺球嗎,在路邊?但是那邊站著的分明是株橡樹,不是栗樹。

  而且這顆刺球不是青色,是褐色的;體積,也太大了。

  它動了一下。是只刺蝟哩!一發現它是刺蝟,又覺得它太小,這是一隻初生的幼兒刺蝟呢,幹什麼孤孤單單地守在路旁?我們蹲下來,靜靜地看著它。它全身披蓋的刺,隨著呼吸微微地起伏,可是它不走,就在幾叢白色的蘑菇旁邊。它受了傷嗎,媽媽?我不知道。這小傢伙一身是刺,我們也不能將它像小鳥一樣放在手掌里翻過來看一看。

  天色已暗,是回家的時候了。

  天色暗下來,下了一夜的雨。一夜濕雨打下了滿山斑斕的葉子。第二天人們醒來,發現天空陰霾晦暗,山已空,所有的葉子都在腳下。深秋了,只是一夜之間。

  水汽蒸發了之後,地上的葉子因為乾燥而捲起來。葉子層層疊疊,蓋佳了人們的腳。走過來走過去的腳涉在葉子裡發出嘩啦嘩啦的干葉聲,聲音脆而響亮,使得邊走邊談的人要提高說話的音量。

  樹空了,露出枝椏間一團一團松松的鳥窩,映著背後的天色,特別明顯。不再有野果可吃的鳥兒現在要開始探訪人家的陽台;陽台上,人們灑了些玉米粒,幫助鳥兒過冬。

  蘋果樹上最後一個蘋果也終於掉了下來,噗卟一聲,滾到池塘邊。池塘里的睡蓮葉子早已枯黃,只是仍舊漂在水上,紅色的金魚仍舊不時從葉沿冒出來。那水,一天比一天冷,金魚的體溫也一天比一天低,它得在結冰的池裡過冬呢。

  深秋,萬木搖落,我到收割後的玉米田裡去行走。啊,也是一片生命

  揮霍乾淨之後的蕭索淒清,令人低頭不想說話。

  但是野地里有落下來的玉米,澄亮的玉米裹在枯黃的葉夾里;撿了幾根,扎在一起,想帶回去掛在廚房壁上。

  更暗的冬天不遠。

  第2 節 訃聞

  我喜歡讀訃聞。尤其喜歡在一天的開始,在早餐桌上,邊喝咖啡,邊讀訃聞。

  在這個陰霾的深秋,波希尼亞烽火連天,有些人匆匆走了,看不見戰爭的結束:法朗克·路根,今年六十二歲,死於癌症。在訃聞的左上角,有兩三行大概是法朗克自己選的最後的贈言:對喜歡我的人們,我告辭;對我無意中得罪過的人們,我請求原諒。

  訃聞的下方,則是未亡人的話了:葬禮將在12 月7 日下午舉行,朋友們若是除了鮮花之外還希望有所表示,最能安慰死者的莫過於,您將贈款匯入秘魯的孤兒院,帳戶號碼8035959 和法朗克一塊兒走的,還有六十一歲的赫斯特·舒曼。他是怎麼死的,訃聞沒說,但是在訃聞的右上角,你看:什麼東西都有它的時間天空底下任何事情有它的時辰生的時辰死的時辰訃聞中,舒曼的家屬說:“請朋友們將買鮮花和花圈的錢捐給兒童癌症協會,帳戶81828 留下人間的繁華,獨自走進黑暗的,還有七十二歲的卡爾·魏林格。

  魏林格是個作家,也是個被摯愛的丈夫、父親、祖父。是他自己的心意吧?

  是走的時候了/我走向死亡,你們向生/我們之間,究竟誰的運氣較好/那只有上帝能決定。

  這不是蘇格拉底的話嗎?一個特別小的方塊里,有三句乾淨利落的話;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個別致的離婚告白呢:“我不再希望/我不再恐懼/我自由了!”是死亡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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