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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男人的下廚與“懼內”(對不起,不是我說的),可能解決了一種問題但同時開啟了另一種問題。當人人看見女人的“權力”高漲時,就忽略了“權力”不等同“權利”。真正的男女平等基於相對互惠的“權利”而不是任何一方膨脹的“權力”。“妻管嚴”是個人冷暖自知的事,無關主義或原則;作為男女平權的一種證明,恐怕反而證明了不平等、不公平、扭曲變形了的婦女解放。我的不安,在此。

  (原載1997 年3 月3 日《文匯報·筆會》)

  第4 節 上海男人,英國式

  《啊,上海男人!》刊出半年多了,仍在發酵。我的文章引起辯論是常事,引起完全離譜的誤解倒是第一次,而這誤解本身蘊藏著多重的文化意義,令人玩味。

  《啊,上海男人!》在台灣刊出,頭一通電話來自寫詩的女友,大聲抗議:“我們家這個東北男人就是你描繪的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太好了,你怎麼能嘲諷他們?”嘲諷?我怎麼會嘲諷他們?我是在讚美上海男人。

  “是嘲諷,不是讚美。”女友堅持著。

  一個台北的“上海男人”說:“有一天搭計程車,司機一聽我是上海人,就說,上海男人都怕老婆,煮飯拖地洗廚房,什麼都做。我嚇一跳,怎麼台灣開車的都對上海男人有這個理解?你的文章加深了這個刻板印象。”我答應好朋友們回去再看一遍文章,自我檢討一下,但心裡覺得有點兒委屈:奇怪,我明明想說的是,最解放的男性就是最溫柔的男性,譬如上海男人。為什麼意思被讀倒了?問題出在哪兒?”上海讀者的反應就更直接了。遠在加拿大的上海男人來信:“(《文匯報》)作為有上海特色的且在中國有一定影響的報紙,竟公然在本鄉本土上登載這篇侮辱調侃上海男人、有明顯好惡傾向的文章,不僅有失公正,而且嚴重損害了家鄉父老尤其是上海男人的感情!

  同時也深深傷害了許許多多在海外的上海男人的心!本人作為上海男人擬在海外全球中文網絡上組織一次由海外上海男人參加的申討對《文匯報》

  登載《啊,上海男人!》的活動,以示抗議。”不覺得受到“侮辱”的上海男人當然也有。德國的大陸學人組織邀我演講,談的題目無關上海男人,但在發問時,《啊,上海男人!》又成為一個話題。在場有許多上海男人,紛紛發言。態度溫文爾雅,言語平和有禮。幾乎每一個上海男人都同意,“是的,上海男人是這樣的”,然後試圖解釋這個現象的種種社會成因。在和諧的談話進行中,有另一個聲音突起,標準的北京腔:“咱們北京男人可不這樣!”

  聲音清朗而傲慢。

  同時,《啊,上海男人!》的英文版發表了。英國廣播公司BBC 邀我上電台朗讀《啊阿,上海男人!》,一次對英國國內聽眾,一次對國際。不同的電台主持人,都是英國女性,在讀到《啊,上海男人!》文章時的第一個反應是:“嗄,上海男人那麼好,那麼先進啊?”我楞了一下。這正是我曾經預期的反應,也是我寫《啊,上海男人!》的本意;終於有人“讀對”了這篇文章!但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中文讀者的反應完全相反?這與預設立場有關嗎?英國人發現《啊,上海男人!》如此有趣,文章所提出的問題如此複雜而重要,朗讀不夠,還要在朗讀後進行討論。討論的主題就是文章的主題:當男性真的解放成溫柔的好男人時,女性是否反而認為他們失去魅力?這種矛盾怎麼面對?除了我之外,BBC 還請到一位專門研究阿拉伯社會的女學者,從回教社會的角度看問題。為了平衡,還想找一男性參與討論,而這位男性最好持與我相反的論點,也就是說,他認為男人必須是孔武有力、強悍陽剛的,否則女人心底會瞧不起他。“你認識什麼這樣的男人嗎?”製作人在電話中問我。

  “哦,”我回答,“這樣的男人台北很多,北京也顯然不少,德國更是滿街走;但是為了錄音方便,你還是找個倫敦男人吧!”距離約好的錄音時間只有一天了,製作人從倫敦來電話,有點兒氣急敗壞:“應台,糟了,政治正確在倫敦太厲害了,我找不到一個英國男人願意代表那個大男人立場的!”

  有這種事?我握著電話驚異不已,這世界真的變了。倫敦可是另一個上海?

  錄音時間到了。我坐在法蘭克福的BBC 錄音室,其他的人坐在倫敦BBC 的總部。最終也沒找到一個“大男人”。出席的男性,傑夫,是倫敦《男性健康》

  雜誌的總編輯,英國人。

  製作人先放我朗讀《啊,上海男人!》的錄音讓他們聽,再請與會者對文章發表感想。我聽見叫傑夫的男人用標準的倫敦腔英語說:“我太吃驚了。

  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上海男人’!龍應台描寫的根本就是我嘛。我和女朋友同居好多年了,她是個記者,比我還忙。我什麼都做:買菜、燒飯、洗衣服——也洗她的衣服,當然洗她的內褲。我從來就沒覺得這是女人的事,她也認為天經地義,並不因此認為我是什麼特別的好男人。”“做‘上海男人’

  我覺得很舒服,怎麼說呢?因為我沒有非做大男人不可的那種壓力,所以輕鬆多了。我事業可以失敗,我可以懶惰,可以不拼著命上進,可以不競爭,可以哭,可以軟弱,可以我行我素、自然瀟灑。做大男人,多累啊!”“看看周圍的朋友嘛,也都和我一樣什麼家事都做。我簡直不能想像那只是女人的事。

  做‘上海男人’,挺好的,我喜歡。”節目終了,製作人讓我們聽一段錄音——她終於找到了一個非洲男人,用口音很重的英語說:“我不可能去

  煮飯拖地,那是女人的事。我要是去做那些事,會被其他的男人笑死,所有的女人也要瞧不起我,使我抬不起頭來。不不不,那我們可不是‘上海男人’!”

  《啊,上海男人!》在BBC 國際電台上連續播了三次。

  我沒想到,《啊,上海男人!》會變成一篇“後設小說”,文章正文所描繪的現象是一個故事;不同文化、不同處境裡的讀者對文章的懸殊反應是另一個故事。究竟是我寫倒了,還是讀者讀倒了?為什麼讀者之間差異如此之大?《啊,上海男人!》是侮辱或是讚美,最根本的大概還在於我們心中原已深植的價值觀吧。

  不過,以後上海灘上若是多了英國女人,我倒不驚訝。

  (原載1997 年8 月14 日《文匯報·筆會》,當時標題為《“我也是上海男人”》)日本來信龍應台女士,您好!

  我是個住在日本的英文翻譯。

  看完《我的不安》這本書之後,忍不住提筆寫信給您。我的中文還寫得不大好,請原諒看不清楚的地方。我只想用中文告訴您我的看法。

  第一次看見您的名字就是在《亞洲周刊》的新聞,內容關於新加坡,很有意思。從那時候起,我一直想看您的作品,去年總算有機會買到了。對日本女人來說,《啊,上海男人!》也有趣。跟那位英國女性一樣,我真是覺得“上海男人那麼先進”。住在到處都有“所謂”大男人的日本,我敢加上“令日本女人很羨慕”的一句。看您的文章,我想起來了一件事。從前跟上海來的男人一起吃飯,他把菜分盛到我們女人的小碟子裡。您大概覺得這是應該做的,其實,北京人、南京人、其他人連台灣人都一樣,但是日本男人絕對覺得這事是女人應該做的,所以,我們日本女人都大吃一驚,也有非常感動的:“中國男人多麼勤快啊!!”可惜,您的上海讀者的反應跟我不一樣,和“面子”有關係嗎?他們的文章透露出優越感和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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