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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我只要兩個孩子。生了老二之後,我就三十八歲了,年齡也不小了。為什麼不結紮?”媽媽真的詫異了。她回憶起美國人辦的台安醫院,在懷安安時,護士就例行公事似地問她產後要不要順便結紮。

  “因為,”石醫師好整以暇地說,“結紮是無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無常,萬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結紮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以吃避孕藥,或者裝避孕裝置,當然,最好的辦法,是讓男人結紮,因為男人結紮,不但手術簡單,而且隨時可以挽回……”

  “像您這樣的女性,”石醫師正視著媽媽,“為什麼不多生幾個?”

  媽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我我我——我已經三十八歲了——”

  “三十八歲算什麼!”醫生很誠懇地說著,“您有能力撫養孩子,您有時間和智慧培養孩子……您這樣的婦女不多生幾個孩子,誰該生呢?”

  “唉!”石醫師似笑非笑地繼續說,“你們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難纏!”

  “您自己有幾個孩子?”媽媽不服氣地問。

  醫生笑笑:“五個!”

  “哦——”媽媽沒有聲音了。

  ※       ※        ※

  一個陽光懶懶的下午,媽媽和幾個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瑞卡的兒子已經讀研究生了,周末回家來,像聖誕老公公馱著一大袋髒衣服,丟給媽媽洗。有寫不出來的專題報告,艾瑞卡就到鄰居家去為兒子求救——鄰居中反正有的是經濟學博士、心理學博士、醫學博士、文學博士。

  “要男人去結紮?”艾瑞卡差點打翻了咖啡,“當年我不能吃藥,因為我對藥物過敏,然後裝了避孕環,陰道又不斷地發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結紮——你想他肯嗎?”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齊聲問:“不肯?”

  艾瑞卡搖搖頭:“他寧可砍頭!”

  海蒂也搖搖頭:“我那一位也不肯。”

  蘇珊勇敢地下結論:

  “男人對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須依賴‘那個’東西來肯定自己。”

  三姑六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點點頭。

  ※       ※        ※

  在當天的晚餐桌上,媽媽對爸爸特別殷勤,不但給爸爸準備了白葡萄酒和大蝦,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頭吃飯。

  吃過飯,爸爸正要推開椅子起身,被媽媽一把按住,她很嚴肅地說:

  “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什麼事?”爸爸臉色也變了。他一看媽媽表情就知道有什麼災禍要降臨。他坐下。

  媽媽小心地把石醫師的話重述一遍,然後開始早就準備了一下午的說辭:“所以最理想的辦法,是男人去結紮……”

  爸爸臉色舒緩過來,說:“好,我去嘛!”

  “男人結紮手術非常簡單,幾分鐘就好,又不痛苦——”媽媽繼續背誦。

  “好嘛,我去結紮嘛!”

  “而且,結紮並不影響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麼心理障礙,有信心的男人——”

  媽媽突然停下來,定定地看著爸爸,“你剛剛說什麼?”

  爸爸聳聳肩:“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結紮嘛!怎麼這麼羅嗦。”

  他推開椅子,到客廳去找兒子玩。客廳響起父子倆追打的笑聲。

  媽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漸行漸遠

  一個無聊的下午,安安說,媽媽,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吧!

  媽媽說,好,你是個嬰兒的時候,吃奶像打仗一樣,小小兩個巴掌,緊緊抓著媽媽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個人懸在乳房上,怕一鬆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鐘,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搶另外一隻奶……

  那個時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媽媽胸上。

  後來呢?

  後來,你會爬了,媽媽在哪個房間,你就爬到哪個房間,像只小狗。媽媽一離開你的視線,你就哭。

  後來呢?

  後來,你會走了,每天就讓媽媽牽著手,走出前門,穿過街,到對面找弗瑞弟玩。

  門鈴響起來,在角落裡玩汽車的華飛一邊沖向門,一邊嚷著:“飛飛開,飛飛開!”

  六歲的弗瑞弟站在門口:“安安,趕快來,我媽在院子裡發現了個螞蟻窩……”

  “螞蟻?哦?”飛飛圓睜著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經衝上了街。兩個人都赤著腳。媽媽來不及叫“過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歲的飛飛也趕到了馬路邊。媽媽在後頭喊:“停!”

  飛飛在路緣緊急煞車。

  “有沒有車?”

  飛飛頭向左轉,向右轉。

  “沒有。”

  “跑!”

  長著一頭鬈毛的小皮球蹦蹦過了街。

  媽媽走進廚房。她今天要烤一個香蕉蛋糕。栗子樹青翠的葉子輕輕刮著玻璃窗,媽媽有點吃驚:這小樹長這麼高了嗎?剛搬來的時候,比窗子還低呢!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把晃動的葉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兩杯麵粉、一個雞蛋———

  後來,安安就自己會過街了。這條街是個單行道,車不多,每半個小時有輛大巴士喘著氣通過。飛飛愛那巴士的聲音。有一次,媽媽在廚房裡讀著報紙,喝著咖啡,耳里不經意地聽著巴士轟轟的聲音由遠漸近,然後,停了下來,就在廚房外邊。媽媽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來,轉了幾個彎,衝出門外,果不其然,一歲半的飛飛,個子還沒一隻狗兒的高度,立在街心,擋著大巴士,仰臉咕嚕咕嚕吸著奶瓶,眼睛看著高高坐著的司機。

  後來,大概是安安離開幼稚園沒幾天的時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現在媽媽面前:“媽媽,我們可不可以自己去遊戲場?”

  媽媽呆住了。那個有沙堆、滑梯的遊戲場離家也只不過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種種可怕的布局浮現在做母親的腦里:性變態的男人會強姦小男孩、小女孩,會殺人棄屍;亡命之徒會綁架小孩、會撕票;主人沒看好的狗會咬人,把腸子都拖出來;夏天的虎頭蜂會叮人,叮死人……

  “媽媽,可不可以?”有點不耐煩了,哥兒倆睨著這個三心二意的女人。

  媽媽離開書桌,單腳跪在安安面前,這樣兩個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視了。媽媽握著孩子的手,慢慢地說:

  “你知道你只能走後面那條人行步道?”

  安安點頭。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

  “知道。”聲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如果,”媽媽說,“如果他說要帶你去看兔子呢?”

  小男孩搖頭:“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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