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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歐洲,咖啡館是“詩人的寫作間”、“藝術家的起居室”、“智慧的學堂”。巴黎的“花神”(Café de Flore)咖啡館是西蒙-波娃逗留的書房,Le Procope是莫里哀和他的劇團夜夜必到、百科全書派作家逗留的酒館。塞納河畔的Duex magots和Brasserie Lipp是超現實主義派和存在主義哲學家逗留的地方。施威夫特(Swift)在倫敦的威爾咖啡館(Will's)逗留,那是個文學沙龍,幾乎主宰了17世紀的英國文學。羅馬的古希臘咖啡館(Antico Greco Caffe)曾經是華格納、拜倫、雪萊逗留之處。維也納的中央咖啡館(Zentral)曾經是弗洛伊德和托洛茨基逗留的地方。藝術家在蘇黎世伏爾泰逗留過的酒館開展了達達藝術,知識分子在布拉格的咖啡館逗留而開啟了1803年政治的啟蒙。

  文化來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靈感的挑逗、能量的爆發;“留”,才有沉澱、累積、醞釀、培養。我們能不能說,沒有逗留空間,就沒有逗留文化;沒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沒有文化?

  筋疲力盡的“搏殺”

  可是,安德烈,我們大概不能用歐洲的標準來評價香港。你想,假定有一千個藝術家和作家在香港開出一千家美麗的咖啡館來,會怎麼樣?“逗留文化”就產生了嗎?

  我相信他們會在一個月內倒閉,因為缺少顧客。你可能不知道,香港人平均每周工作48小時,超過60小時的有75萬人,占全部工作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三。工作時間之長,全世界第一。這,還沒算進去人們花在路上趕路的時間,一年300小時!你要筋疲力盡的香港人到咖啡館裡逗留,閒散地聊天、觸發思想、激動靈感?

  思想需要經驗的累積,靈感需要感受的沉澱,最細緻的體驗需要最寧靜透徹的觀照。累積、沉澱、寧靜觀照,哪一樣可以在忙碌中產生呢?我相信,奔忙,使作家無法寫作,音樂家無法譜曲,畫家無法作畫,學者無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變成名嘴,使名嘴變成娛樂家,使娛樂家變成聒噪小丑。閒暇、逗留,確實是創造力的有機土壤,不可或缺。

  但是香港人的經濟成就建立在“勤奮”和“搏殺”精神上。“搏殺”精神就是分秒必爭,效率至上,賺錢第一。安德烈,這是香港的現實。這樣堅硬的土壤,要如何長出經濟效率以外的東西呢?

  MM

  二十二、誰說香港沒文化?

  菲利普給安德烈的信:

  安德烈,

  住了兩年香港以後回到德國,還真不習慣。香港是超級大城市,皇冠堡是美麗小鎮,這當然差別夠大,可是我覺得最大的差別還是人的態度,文化差異,實在太大了。

  你說香港沒有咖啡館,沒有安靜逗留的地方,香港沒有文化。我覺得,安德烈你還不懂香港。香港確實很少咖啡館,尤其是那種很安靜的,可以讓人泡一整個下午的很有情調的咖啡館。可是,這樣就代表“香港沒有文化”嗎?

  回到德國以後,我周末的日子大概都是這樣過的:放了學先回家吃中飯,然後和兩三個同學約了在小鎮的咖啡館碰頭。在一個靜靜的咖啡館裡頭,你就會看見我們一堆十六歲的人聊天,聊生活。喝了幾杯Café Macchiatos以後,天大概也黑了,我們就轉移陣地到一個小酒吧去喝幾杯啤酒。德國的小鎮酒吧,你知道嘛,也是安安靜靜的,有家的溫馨感。

  我在香港的周末,放了學是絕對不會直接回家的,我們一黨大概十個人會先去一個鬧烘烘的點心店,吃燒賣蝦餃腸粉。粥粉面線的小店是吵死了沒錯,所有的人都用吼的講話,可是你很愉快,而且,和你身邊的人,還是可以高高興興聊天。

  吃了點心和幾盤炒麵以後,我們就成群結隊地去市中心,逛街,看看櫥窗,更晚一點,就找一家酒吧闖進去。

  對,就是“闖進去”。在德國,十六歲喝啤酒是合法的,香港的規定卻是十八歲。所以我們覺得我們德國少年在香港進酒吧雖然不“合法”但是很“合理”。你說守在酒吧門口的人會不會擋我們?告訴你,我們假裝不看他,就這樣大搖大擺走進去,很少被擋過。我想,我們這些歐洲青少年在香港人眼裡,可能十六歲的都看起來像二十歲。常常有人問我讀哪間大學。MM在城市大學教書時我就說城大,MM到了港大我就說港大。

  我們點可樂,有些人會喝啤酒。我偶爾喝杯啤酒(你不必多嘴跟MM說喔!)

  (你去過深水灣嗎?那裡常有人烤肉,整個下午,整個晚上,香港人在那裡烤肉,談笑,笑得很開心。)

  MM說,她買了一堆書以後,到處找咖啡館,很難找到,跟台北或者歐洲城市差很多。我想反問:那在德國怎麼樣呢?你試試看下午四點去找餐廳吃飯。吃得到嗎?大多數德國餐廳在下午兩點到六點之間是不開火的──他們要休息!

  或者,在德國你三更半夜跟朋友出去找宵夜看看,包你自認倒楣,街上像死了一樣。

  所以,你只要比一比我的德國周末和我的香港周末,兩邊的文化差異就很清楚了。老實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香港沒有文化。

  總體來說,我喜歡香港勝於德國。香港是一個二十四小時有生命的城市,永遠有事在發生。而且,在香港真的比較容易交朋友,香港人比德國人開朗。我在香港只住了兩年,在德國十四年,但是我在香港的朋友遠遠多於德國。昨天剛好跟一個義大利人談天,她在德國住了好幾年了。她說,德國太靜了,靜得讓人受不了。德國人又那麼的自以為是的封閉,芝麻小事都看成天大的事。

  我跟她的感覺完全一樣,而且覺得,中國人跟義大利人實在很像:他們比德國人吵鬧喧譁,是因為他們比德國人開朗開放。

  香港唯一讓我不喜歡的,是它的社會非常分化。譬如說,我的朋友圈裡,全部都是國際學校的人,也就是說,全是有錢人家的小孩,付得起嚇人的昂貴學費。半年來你的交往圈子只限於港大的歐洲學生,幾乎沒有本地人,你說原因很可能是語言和文化差異造成隔閡,可是我自己的經驗和觀察是:有錢沒錢,才是真正的劃分線。

  譬如說,我在香港整整住了兩年,幾乎沒有認識一個住在公屋裡的人。而我們家,離“華富”公屋不過五分鐘。比較起來,德國的階級差異就不那麼的明顯,不同階級的人會混在一起。我的朋友裡頭,家境富有的和真正貧窮的,都有。

  我覺得你在香港再住久一點,那麼香港的好處和缺點你可能就看得更清楚了。

  菲利普

  二十三、大學生哪裡去了?

  安德烈給媽媽的信:二十五萬人算多?

  MM:

  有時候我在想:香港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對香港是有些批評的,可是我還是喜歡這個城市,而且蠻關心它的發展──我決定去參加十二月四號的遊行。

  我們離開遊行大街的時候,你問那個計程司機──他看起來像三十多歲的人吧?你問他為什麼沒去遊行,我當時在想,MM真笨,怎麼問這麼笨的問題!他沒去遊行,當然是因為他得開車掙錢,這有什麼好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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