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年輕人比你想像的,MM,要複雜得多,我覺得。

  讓我用音樂來跟你說說看。譬如“狂放的”1920年代jazz和swing流行,所有的人都在跳插rleston。1950年代的代表作是叛逆性極強的搖滾樂而新的一代等待崛起。然後來了1960年代:披頭士的狂熱引領風潮,Flower Power,Woodstock,Hippies and ****** babies.

  接著就越來越複雜了。1980年代分流成poppers跟rockers;Mi插el Jackson和Madonna的文化含意遠遠超過僅僅是一個歌手。1990年代已經有多元混合:rap,techno,boy band,pop……然後現在呢?已經是21世紀,當你看一眼德國的排行榜前10名的時候,你會很驚異地發現裡頭有德國pop,美國pop,techno,德國搖滾,美國搖滾,另類音樂,拉丁音樂和salsa……甚至有古典的歌曲。

  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對不對?哈,我們的代溝就在這裡:我上面所說,沒有一句我的同儕聽不懂,而且,我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他們根本不需解釋。

  好,我要說的是,MM,從今天排行榜的多元和分眾分歧你就知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啊,每個人都自己走自己的路,每個人選擇自己的品味,玩自己的玩法,建立自己的對和錯的標準。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缺少“偉大”的任何特徵。電視裡老是有特別節目在討論或回憶逝去的1980年代或1990年代,讓我覺得,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被“做過”了,這個社會不知為什麼充滿了對過去的懷念,對現在又充滿了幻滅,往前看去似乎又沒什麼新鮮的想像。我們的時代仿佛是個沒有標記的時代,連叛逆的題目都找不到。

  因此我其實並不同意你所寫的,說我們是“六八年代”的“後裔”,所以特別叛逆或“清狂”、放蕩。我覺得你不了解我們,MM。你知道嗎,我們其實很少衝撞體制,搞什麼叛逆。這並不是說我們不設法去改變一些成規,而是,該有的規範我們就讓它留在那兒,該打破的才去打破。而且,有什麼大事能讓我們去碰觸,什麼重要的議題讓我們去反叛呢?我們能作決定的都只不過是些生活里的芝麻小事。你說“清狂”,我是挺“懶惰”的沒錯,但我很多同學可“勤奮向上”得很喔。很多人早就計劃得好好的明年夏天畢業了之後要幹什麼,很多人已經準備是要讀到博士了。老師們也越來越緊張,給我們極大的壓力。從現在到明年畢業前,我們會每個禮拜都有考試。德國失業率如此之高,年輕人其實有點戰戰兢兢,幾乎到了“謹小慎微”的地步,他們幾乎太知道,沒有好的教育就得不到好的工作機會,人生畢竟不是一場沒完沒了的party。

  而我,有多愛玩呢?即使是旅行,夠了也就夠了。新鮮的地方、新奇的經驗,也會讓人疲倦。這時你就只想蜷在自己房間裡安安靜靜地看一張碟片或者和一兩個好朋友坐下來喝杯飲料、聊聊天。MM,我不是個獸性發達的叛逆少年,所以請不要下斷語“判”我。

  問我,了解我,但是不要“判”我。真的。

  安德烈

  我想狂奔一番,在學校里。

  我想嘶吼一番,用我的肺。

  我剛發現

  這世上

  沒有真實世界這回事

  只有謊言

  迫你想法穿越

  ——John Mayer《沒這回事》

  青年日記

  七、有沒有時間革命?

  安德烈:

  這世上/沒有真實世界這回事/只有謊言/迫你想法穿越。

  這歌詞,很觸動MM。在一個18歲的人的眼中,世界是這樣的嗎?

  帶著困惑,我把自己18歲的日記從箱子裡翻了出來。34年來,第一次翻開它,陳舊的塑料皮,暗綠色的,上面刻著《青年日記》四個字。紙,黃黃的,有點脆。

  藍墨水的字跡,依然清晰,只是看起來有點陌生。1970年,穿著白衣黑裙讀女校的MM正在日日夜夜地讀書,準備夏天的大學聯考。

  今天發了數學考卷。我考了46分。

  明天要複習考,我會交幾張白卷?說不出是後悔還是什麼,或者我其實根本無所謂?大學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要我們為它這樣盲目地付出一切?

  我能感覺苦悶,表示我還活著,但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找不到自己?原來這就叫“迷失”?

  我想要嚎啕大哭,但我沒有眼淚。我想要逃走,但我沒有腳。我想要狂吼,但我沒有聲音。

  日子,我好像死在你陰冷的影子裡。

  生存的意義是什麼?生存的遊戲規則是誰在定?

  我能不能“叛變”?

  這一頁紙上好幾行字被水漬暈染了,顯然是在淚眼模糊之下寫的。與這一頁並排攤開的是日記本的彩色夾頁,印著一篇勵志的文章,“篤守信義”。前半段講孔子的“民無信不立”——治理一個國家,萬不得已時可以放棄軍事,再不得已時可以放棄經濟,但是人民的信任不能缺少。下半段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實可視為中國儒家哲學的宣言書,而亦表示吾民族力爭上遊、崇高的理想……國父提倡大亞細亞主義,和那些霸道的什麼斯拉夫、大日耳曼及其他什麼主義絕然相反,完全是道義之交,而不是橫暴陰謀和武力侵略……

  我在想,那個時候的成人世界,有多少人“問”我、“了解”我,而不“判”我?那個時候的世界,有多少“真實”讓我看見,有多少“謊言”我必須“穿越”?

  恐怕每一代的年輕人都比他們的父母想像的要複雜、要深刻得多。我不會“判”你,安德烈,我在學習“問”你,“了解”你。成年人鎖在自己的慣性思維里,又掌握制定遊戲規則的權力,所以他太容易自以為是了。“問”和“了解”都需要全新的學習,你也要對MM有點兒耐心。鼓勵鼓勵我吧。

  今天菲利普放學回來,氣鼓鼓的。早上他帶著iPod到學校去,坐在教室外頭用耳機聽音樂,等候第一堂課的鈴響。一個老師剛好經過,就把他的iPod給沒收了。東西交到級主任那裡,說要扣留兩個禮拜。

  他忿忿地說:“八點不到,根本還沒上課,老師都還沒來,為什麼不可以聽?”

  “先不要生氣,”我說,“你先弄清楚,學校的規定白紙黑字是怎麼寫的?它是說,‘上課’時不許,那麼你有道理;但是如果規定寫的是‘在學校範圍內不許攜帶’,那你就錯了,不是嗎?”

  他馬上翻出了校規,果然,條文寫的是“不許在學校範圍內”。好了,沒戲唱了。

  他服氣了,頓了一會兒,又說,“可是這樣的規定沒道理。”

  “可能沒道理,”我說,“校規合不合理也是可以辯論的。問題在於,你想不想為這一件事花時間去辯論?”

  他搖搖頭。小鬼已經知道,搞“革命”是要花時間的。他踢足球的時間都不夠。

  “可是,”他想著想著,又說,“哪一條條文給他權力把我的東西扣留兩周?有白紙黑字嗎?而且常常有學生聽,也沒見老師‘取締’啊。”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