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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客廳,媽媽關掉電視,拿出彩筆與畫紙,鋪在地上,讓安安玩顏 色,畫畫。

  “還有,”媽媽意猶未盡:“我還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書。我 可以找楚戈——楚戈那個老兒童你認識嗎?挑選台灣十個家庭,各有代表性 的家庭,譬如一個茄定的漁家、一個屏東的農家、一個三義的客家、一個基 隆的礦工家、一個蘭嶼的原住民家、一個台東的牧家等等,當然一定得是有 幼兒的家庭。我們去拜訪、觀察他們的家居生活,以小孩為核心,然後楚戈 畫、我寫,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兒童書,讓台灣的孩子們知道台灣人 的生活方式和台灣的環境——你說怎麼樣?”“餓了,媽,餓了!”華安不知 什麼時候又來到身邊,扯著媽媽的衣袖,“媽媽,餓死了!”小人用力掐著自 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餓得嚴重。

  若冰突然站起來,彎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蠟筆。媽媽才發現:啊, 什麼時候客廳又變得一塌糊塗了?這個角落裡是橫七豎八的相片本子,那個 角落裡一堆垮了的積木;書從書架上散跌在地,椅墊從椅子上拖下來,疊成 房子。

  媽媽給了華安一個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後,抬腿跨過玩具、跨過書本、 跨過椅墊,跌坐在沙發上,感覺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觀色,用很溫 情的聲音說:“這種種理想、計劃,做了媽媽以後都不能實現了,對不對?” 媽媽軟軟地躺在沙發上,很沒力氣地:“對!”“你後悔嗎?”若冰問的時候, 臉上有一種透視人生的複雜表情,她是個研究人生的人。

  華安悄悄地爬上沙發,整個身體趴在母親身體上,頭靠著母親的胸, 舒服、滿足、安靜地感覺母親的心跳與溫軟。

  媽媽環手摟抱著華安,下巴輕輕摩著他的頭髮,好一會兒不說話。

  然後她說:“還好!”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有些經驗,是不可言傳的。”

  歐嬤

  “媽媽,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撐開媽媽緊閉的眼瞼,像驗屍官撐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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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眼瞼。

  媽媽卻並不像往常一樣地起身。她拉起被子蓋住頭,聲音從被子裡悶 傳出來:“去去去!去找歐嬤,要歐嬤給你吃早點。”華安也想起了,這是歐 爸歐嬤的家,興奮地摸索下樓。

  媽媽聽見樓下廚房裡蒼老而愉快的聲音:“早安,寶貝!”滿足地擁著 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給了她賴床的權利。

  睡眼惺松、蓬頭垢面的媽媽下樓來時,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婆婆烘的 蛋糕、麵包、奶油,咖啡壺下點著一盞蠟燭保溫。媽媽說了聲 “早”,正要 坐下,被歐嬤的大叫嚇了一跳:“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搖頭:“你光著腳 下來怎麼可以,會凍死你——”媽媽把腳縮起來,擱在椅角上,邊倒咖啡邊 說:“好了吧!我腳不碰地總可以吧?”婆婆說:“孩子,頭冷腳暖——”“頭 冷腳暖,”媽媽接著歐嬤的語音用唱地說,“使醫生破產!德國古諺。還是頭 暖腳冷?”老人家無可奈何地直搖頭。歐爸伸進頭來說:“老媽媽,來看看 你孫子變把戲!”歐嬤放下手中的抹布,興沖沖走了出去。

  媽媽啜著咖啡,把發黃的照片拿在手裡細看:一個滿頭鬈髮的嬰兒巍 巍顫顫地扶著馬車而立,嬰兒有圓鼓鼓的臉頰、胖嘟嘟的小手。那輛馬車, 是當年歐爸找鄰居木匠做的,現在站在華安的房間裡,每回華安騎上去,都 要對媽媽鄭重地搖搖手:“媽媽,再見!安安上班去了!來甜蜜一下。”木馬 邊的金髮嬰兒,現在正在樓上臥房裡賴床。平常,他必須一大早就起身,八 點鐘左右趕到辦公室里,考慮中東的政治局勢、研究德國的經濟走向、預測 明年的投資市場。今天早上他卻賴在床上,安安穩穩的,知道樓下有早餐等 著他隨時去吃。從樓上大概可以聞到咖啡的濃香。畢竟,這是自己媽媽的家。

  客廳里傳來追逐嬉笑的聲音。媽媽把照片藏進口袋裡。婆婆那個本子 里,有華安爸爸從出生到十四歲的成長鏡頭,婆婆不願意將本子送給媳婦, 媳婦也明白她的念頭:現在這個男人當然完全地屬於你,做妻子的你;但是 他的過去卻屬於我,做母親的我。

  “不過,只偷一張沒有關係吧?”媽媽自問,想到記錄了兩年多的 “安 安的書”,裡面有華安初出母胎、渾身血跡的照片,有父母子三個人兩年多 來共度的足印與啼聲。

  有一天,媽媽大概白髮蒼蒼了,也要對一個年輕的女人說:現在這個 男人當然完全屬於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過去卻屬於做母親的我。

  或者,媽媽會倒過來說:這個男人的過去屬於做母親的我;現在的他 卻完全的屬於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

  媽媽的眼睛突然充滿了淚水;她被自己的悲壯感動了,一滴眼淚落在 碟子上,晶瑩地立在蛋糕旁邊。蛋糕有好幾層,一層巧克力、一層杏仁,層 層相疊上去,像個美麗的藝術品。

  這個做蛋糕的、七十五歲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淚呢?媽媽總算暫 時忘記了自己的悲壯與自憐,她聽見婆婆做鴨子的 “呱呱”聲和華安樂不可 遏的狂笑。十六歲的瑪麗亞,有一雙大眼睛,穿著白色的布裙站在蘋果樹下, 五月的蘋果樹開滿了細碎芬芳的蘋果花。瑪麗亞在樹下讀信,風吹來,把白 色的蘋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紙上。

  和寫信的人結了婚,生了兩個男孩,男孩在蘋果樹、乳牛、皮革的香 味之間追逐成長,德國卻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毀滅。孩子的父親穿上軍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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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槍,親一下瑪麗亞,就踏上了征途,那只是一條穿插著青草的石板路。

  “這件衣服送給你。”婆婆說。是件透明的薄紗上衣,繡著紅色的花邊。 媽媽仔細看著,覺得那薄紗上的圖案異常的美麗。

  “當然不是新的,”婆婆撫摸著陳舊的花邊,淡淡地說:“是從蘇聯的戰 場上寄來給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媽媽把那件繡花薄紗襯衫小心地放進 自己的抽屜,覺得情不自禁地哀傷。這件薄紗,曾經緊緊握在那個德國軍官 手裡,在冰天雪地、兇殘險惡的異國戰場上。以粗獷的手溫柔地包紮、熱切 地郵寄,寄給曾經在蘋果樹下讀信的瑪麗亞。

  這個軍官,死在冰天雪地、兇殘險惡的異國戰場上。他不曾再回到苹 果樹下。

  媽媽也不曾穿過婆婆饋贈的薄紗襯衫。她不忍。

  ※※※

  瑪麗亞成了寡婦,但是並沒有太多人為她流淚,因為,在頹牆斷瓦中, 到處都是寡婦。悲劇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淚有限。國都破了,家算什 麼? “顯而易見,是她追求我嘛!”歐爸意興飛揚地說,“那個時候,她是個 寡婦,還帶著兩個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麼會娶她?”婆婆在一旁 笑著,哄小孩似地說:“當然當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給你呢!”踩著石板路 來到蘋果樹下的,是個來自東邊的異鄉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誘惑吧? 就在樹邊住了下來。異鄉人其實也回不了東邊的故鄉,那東邊的故鄉沒幾年 就成了東德,圍牆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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