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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喔,”我興高采烈地說,“好啊,約他今晚去看房子。”

  “晚上?”小春睜大了眼睛。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涼風颼颼的,我們走進巷子裡,沒有樹的巷子在昏昏的路燈下看起來像廢棄的工廠畸零地。業務員小伙子在停機車,路燈把他的影子誇大地投在牆上。這時,我們發現,大門是斜的。“路沖,”他一邊開鎖一邊說,“大門對著巷口,犯沖。”我悄悄看了眼路口,一輛摩托車“咻”地一下閃過,車燈的光無聲地穿進巷裡又倏忽消失。

  進了大門,原來是露天的前院,加了塑料頂棚,遮住了光,房間暗暗的。業務員開了燈,都是日光燈,慘白慘白的,照著因潮濕而粉化脫落的牆面,我們的人影像浮動的青面獠牙。小春小聲地問:“什──什麼時候的事?”

  “七年前了,”業務員說,一面皺著鼻子用力在嗅。小春緊張,急促地問,“你在聞什麼?在聞什麼?”

  “沒有啦,”業務員停下他的鼻子,說,“只是感覺一下而已。”

  “感覺什麼?你感覺什麼?”小春克制不住情緒,幾乎就要掐住那人的脖子。

  我說:“總共有三個臥房,請問老兵住哪一個房間?”

  業務員站得遠遠的,遙遙指著廚房邊一個門,說:“那個。就在那個房間裡。”

  我走進他指的房間,聽見他在跟小春說:“他們把他綁起來,兩隻手用膠帶纏在後面,嘴巴用抹布塞住,然後打他踢他,最後用他自己的夾克套住頭,把他悶死。鄰居都聽見慘叫,可是沒有人下來。”

  房間大概悶久了,有逼人的潮氣,牆角長了霉,暈散出一片污漬,有一個人頭那麼大。

  “很便宜啊,”業務員這回是對著我說的,但仍舊站得遠遠的,“很便宜啊,才一千萬。”

  我走出黴菌長得像人頭的房間,問他:“老兵叫什麼名字?”

  業務員說:“名字滿奇怪的,叫莫不穀。”

  姓“莫”名“不穀”?這可是個有來歷的名字啊。《詩經·小雅·四月》: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

  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以《詩經》命名的一個孩子,在七十歲那年,死於殘暴。

  一個星期以後,我和十個教授朋友聚餐,都是核子工程、生化科技、物理動機方面的專家。我把看房子的故事說了,然後問:“反對我買的舉手?”

  八個人堅決地舉起手來,然後各自表述理由──有一個世界,我們肉身觸不到、肉眼看不見的世界,可能存在,不能輕忽。三四個人,開始談起自己親身“碰觸”的經驗:沙上有印,風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處不無魂魄之漂泊……

  另外兩個默不作聲,於是大家請他們闡述“不反對”的理由。眾人以為,看吧,正宗的科學家要教訓人了。然而,一個認真地說:“鬼不一定都是惡的。他也可能是善的,可以保護你,說不定還很愛你的才氣,跟你做朋友。”另一個沉思著說:“只要施點法,就可以驅走他。而且,你可以不在那裡住家,把它當會客的地方,讓那裡高朋滿座,人聲鼎沸,那他就不得不把地方讓給你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和一位美國外交官午餐。我把過程說完,包括我的科學家朋友的反應,然後問他的意見。外交官放下手裡的刀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直直地注視著我說:“我的朋友,這有什麼好猶疑的?當然不能買啊。你不怕被‘煞’到嗎?”

  倒是小春,從那時起,就生病了。後來醫生說,她得了憂鬱症。

  距離

  2009年09月24日15:02

  從泰寮邊村茴塞,到寮國古城琅勃拉邦,距離有多遠?

  地圖上的比例尺告訴你,大約兩百公里。指的是,飛機在空中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直線距離。兩百公里,需要多少時間去跨越?

  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我已經坐在琅勃拉邦古城一個街頭的小咖啡館,街對面是舊時寮國公主的故居,現在是旅店。粉紅的夾竹桃開得滿樹斑斕,落下的花瓣散在長廊下的紅木地板上。你幾乎可以想像穿著繡花鞋的婢女踮著腳尖悄悄走過長廊的姿態,她攬一攬遮住了眼睛的頭髮。頭髮有茉莉花的淡香。

  寮國的天空藍得很深,陽光金黃,一隻黑絲絨色的蝴蝶正從殷紅的九重葛花叢里飛出,穿過鐵欄杆,一眨眼就飛到了我的咖啡杯旁。如果它必須規規矩矩從大門走,到達我的咖啡杯的距離,可不一樣。

  茴塞是泰寮邊境湄公河畔的小村。一條泥土路,三間茅草屋,嬰兒綁在背上的婦女兩腿叉開蹲在地上用木柴生火。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肩上一根扁擔正挑著兩桶水,一步一拐舉步艱難地走在泥地上;兇悍的火雞正在啄兩隻打敗了卻又逃不走的公雞。茴塞,沒有機場,因此空中的兩百公里只是理論而已。

  如果有公路,那麼把空中的兩百公里拿下來,像直繩變絲巾一樣拉長,沿著起伏的山脈貼上,變成千迴百轉的山路,換算下來就是四百公里。四百公里山路,從茴塞到古城,無數的九灣十八拐,需要多少時間去橫過?

  這個問題同樣沒有意義,因為,貧窮的寮國山中沒有公路。從茴塞,走湄公河水路是唯一抵達古城的方法。

  湄公河這條會呼吸的大地絲帶,總長四千兩百公里。其中一千八百六十五公里穿過山與山之間潤澤了寮國乾涸的土地。從茴塞到琅勃拉邦的水路,大概是三百公里。這三百公里的水路,需要多少時間去克服?

  本地人說,坐船吧。每天只有一班船,趁著天光,一天行駛七###個小時,天黑了可以在一個河畔山村過一夜,第二天再走七###個小時,晚上便可以抵達古城。

  我們於是上了這樣一條長得像根香蕉的大木船。茴塞沒有碼頭,船老大把一根木條搭在船身和河岸上,我們就背負著行李巍巍顫顫地走過。村民或赤足或趿塑料拖鞋,重物馱在肩上,佝僂著上船。雞籠鴨籠米袋雜貨堆上了艙頂,摩托車腳踏車拖上船頭,旅客們擁擠地坐在木板凳上。木板又硬又冷,不耐艱辛時,人們乾脆滑下來歪躺到地板上。沒有窗,所以河風直直撲面終日冷嗆,但是因為沒有窗,所以湄公河三百公里的一草木一岩石、一迴旋一激盪,歷歷在眼前。

  沒有人能告訴你,三百公里的湄公河水路需要多少時間,因為,湄公河兩岸有村落,當船老大看見沙灘上有人等船,他就把船靠岸。從很遠的地方望見船的影子,村落里的孩子們丟開手邊的活或者正在玩的東西,從四面八方狂奔下來。他們狂奔的身子後面掀起一陣黃沙。

  孩子們的皮膚曬得很黑,身上如果有蔽體的衣衫,大致都已磨得稀薄,或撕成碎條。比較小的男孩,幾乎都光著身子,依偎在哥哥姐姐的身旁,天真地看著人。每經過一個村,就有一群孩子狂奔到水湄,睜著黑亮的眼睛,望著船上金髮碧眼的背包客。船上有一個歐洲的孩子,卷卷的睫毛,蘋果似的臉頰,在年輕的父母身上愛嬌地扭來扭去,咯咯笑個不停。講荷蘭語的父母讓孩子穿上寮國的傳統服裝,肥肥手臂上還套著金光閃閃的手環,像個部落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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