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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中的一首歌,我相信,讓漢人認識了原住民,讓原住民認識了他自己。

  我也記得公元2000年9月在台北市森林公園一場晚上的音樂會。幾天前,9月21日,兩千多人死於地震。音樂會上只有素白的野薑花,散發著甜美的近乎哀傷的香氣。夜色一沉,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在草坡上默默坐下。沒有政治人物的致詞,沒有明星主持人的串場,從頭到尾只有音樂和詩歌。兩旁的屏幕上寫著:“同胞,你的名字我們記得”。死難者的名字,一個一個出現。白底黑字,無言地出現。

  好安靜的夜晚。燭光里,人們的眼淚沒有聲音地一直流,為自己其實不認識的人。

  音樂會過後,我收到很多市民的來信,其中一封,沒有署名,只有幾行樸素的字:

  我從來不知道“同胞”是什麼意思

  一直到森林公園那個晚上。

  我明白了。

  強權做不到的

  是文化的力量,將無意義的碎片組成有意義的拼圖。

  藝術,或文學,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它一方面突出個人和群體之不同──任何藝術表達都是個人創造力的舒張和個人能量的釋放,另一方面它卻又把孤立的個人結合成群體。

  你說,創造力舒張,個人能量解放,而社會卻為什麼不走向分崩離析?為什麼反而走向“有意義的拼圖”?也就是說,一個多元分歧的社會,依賴什麼來凝聚?

  除了文化的力量,還有什麼呢?

  在一個大廳里為“四郎探母”流淚的人群,在一個廣場上為泰雅族長老的古曲頂著大雨不去的人群,在一個公園裡聽樂團演奏悲愴“江河水”紀念死難同胞的人群,或者是,在一個圖書館裡聆聽一場詩歌朗誦的人群,在政府大樓前面用行動劇來抗議示威的人群,在校園裡為一個熱門樂團尖叫暈眩的人群,其實是在進行一個重要的儀式:他們正在一個“社會共識體驗營”里認識彼此,加深感情,建立共同的價值觀。表面上是音樂的流動、影像的演出,語言的傳遞,更深層的,其實是“生命共同體”意識的萌芽,文化認同的逐漸成形,公民社會的塑造。

  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許奔放,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也會是生機蓬勃、創意充沛的。如果這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是透過公民的深度參與和彼此碰撞激盪而逐漸形成的,那麼這個社會的共識──也就是身份認同―――也會是凝聚而堅定,向心力強大的,不易解體。反過來說,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是受到約束的──書可能被封,歌可能被禁,作家可能被放逐,學者可能被監禁,異議者可能被打斷脊椎,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必定是敗絮其中的。在其中,社會共識不會來自人民的想像力和自發意志,而來自從上而下的政治權力的恐嚇和操縱,“生命共同體”的情感不易產生,共同承擔未來的公民意識也難以發展。

  使互不相干的陌生人成為“同胞”,使“同胞”彼此扶持,相互承擔,政治強權是做不到的。文化,才是公民社會的基礎。

  文化就是唱歌跳舞?

  如果文化是公民社會的基礎,那麼文化政策在政府的運作中又占了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呢?

  你問一個總統候選人他的經濟政策是什麼,他一定倒背如流。如果追問他的外交政策、國防政策、交通政策、治安政策甚至衛生政策、醫療政策、兒童福利政策,他也可能從容應答,因為他的幕僚讓他事前做過功課。可是如果請他談他的文化政策呢?

  他多半會支支吾吾答非所問,很可能不知所云。

  文化在政治中被邊緣化,讓我想到在台北市府為文化爭取預算的經驗。每年5月間,市府內部要開始編列下一年度的預算,所有的局處首長坐立不安:經濟不景氣,市府稅收減少,預算要裁減。那麼,該裁減誰的呢?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是否可以不修?老人年金是否可以少發?警察的防彈衣裝備是否可以不買?消防車是否壞了不補?醫院是否可以減少護士?勞工失業救濟是否停發?防洪堤防是否破了不修?

  財政局長、主計處長像判官一樣儘量保持面無表情,怕傷了同仁感情;各局處首長則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用盡力氣去爭取、保護自己那一塊的預算。有一年,當社會福利預算被縮減時,社會局長當場痛哭失聲。

  我所面對的,是一個很多人心裡想著但隱忍不發的想法:

  “龍局長,經濟不景氣,唱歌跳舞少一點,應該沒關係吧?”

  在絕大多數的城市裡,經濟緊縮時,第一個被刀砍的預算就是文化―――因為,在一般人的認知里,文化不過是餘興消遣,不過是有錢有閒之餘的奢侈品。候選人不把它放在眼裡,媒體不去追究,選民也輕鬆以對。

  坐在緊張凝重的府內預算會議里,我看著手上的預算草書:

  台北市的文化局預算是工務局的十六分之一,教育局的四十八分之一,市府總預算的百分之零點八。

  你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文化不是可有可無的餘興和奢侈品。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嘿,文化是民生必須,是國家大計。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你的同僚:我們的生活內容,尤其是我們的生活品質,其實完全被文化政策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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