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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麥連忙謝那衛士,那衛士擺了擺手,又轉身重新進了院子,過了一會出來,衝著阿麥笑了笑,說道:“你送進去吧,放下就出來好了。”

  阿麥連忙感激地點了點頭,緩步邁入了院門。

  相見

  阿麥連忙感激地點了點頭,緩步邁入了院門。沿著青磚砌成的路面,阿麥一步步走得很穩,沒有緊張,沒有慌亂,沒有激動,沒有憤怒,沒有……原以為心裡會掀起驚濤駭浪,直到站在那扇門前時,她才發現,心中竟是駭人的平靜,死一般的平靜。

  唯有,指尖觸及房門時輕輕地顫了一下。除此以外,便再無其他。

  阿麥推門進去,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在書架前站著,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的書卷,明明聽到了推門聲,身形卻動也未動,熟悉至極卻又陌生之至,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少年,能夠就這麼捧著本書靜靜地在父親的書架前站上半天。而那時的她,永遠好動的像只猴子,一個勁地在門口探頭,然後用很不耐地聲音問:“陳起哥哥,你看完了沒有?你說好要陪我去後山抓有綠羽毛的小鳥的!”

  是的,這就是陳起了,這就是從她六歲起就進入她生命中的陳起哥哥了,阿麥想。

  許是很久也沒聽到來人的聲音,陳起有些納悶地回頭,視線很隨意地掃向阿麥:“你還有——”

  剩下的話沒能再出口,陳起像是被人突然抽調了魂魄,就這樣僵在了那裡。

  雙目相視,寂靜,屋裡剩下的只有寂靜,靜到甚至連心跳聲都沒有了。不知過了多久,陳起才回過些許神來,困難地扯著嘴角衝著阿麥笑了下,轉回身默默地把手中的書卷放回到書架上去。也許是書架上的書太多了,也擁擠了,他費了好大的勁還是沒能把手中的放回到原處去,反而帶下了那書格中其他幾本厚厚的書,哐哐地砸落在地上。

  陳起閉上眼睛苦笑了下,終於放棄把書放回的打算,轉回身看著阿麥,輕聲叫:“阿麥。”

  聲音出口後是無比的艱澀,竟比阿麥的聲音還要粗啞。

  阿麥沒有說話,甚至連頭也沒點,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陳起。

  陳起邁過腳下散亂的書捲走到阿麥面前,嘴角淺淺地笑著,眼中是多年未曾再出現過的柔色。他輕輕地伸出手去,卻在離她的髮絲還有一指間的距離時倏地停住,“你長大了,阿麥。”他輕聲說道,緩緩地收回了手。

  是的,她長大了,從那是的垂髫少女長成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他曾無數次想過她出現在他面前時的情景,他是緊緊地把她抱入懷裡還是要狠狠地親她?那她呢?是會被困在他的懷裡哭喊撕打還是死命地咬他?

  可現在的她,既不哭鬧也不喊叫,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而他,卻再也沒有資格去觸碰她,哪怕是一根髮絲,他都沒有資格。

  陳起突然笑了下,有些嘲諷地想,不是早就想開了麼?早在五年前做出那個決定之前就已經想開了,何必現在還要做這樣的小兒女姿態?他笑著往後退了幾步,站在遠處打量阿麥。

  阿麥的手中還端著裝滿糕點的碟子,靜靜地站著,默默地看著陳起,在他笑著退開之後,終於輕輕地問出了那句壓在心底很多年的“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為什麼要辜負她的期盼,為什麼要背叛他們的誓言,為什麼要忘恩負義?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她的父母?

  聽到阿麥低啞的嗓音,陳起怔了。

  阿麥無聲地笑了,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好半晌後才輕描淡寫地說道:“用藥熏啞的。”

  陳起沒問為什麼,他問不出那三個字來,因為他能知道那是為什麼。

  阿麥卻笑了笑,接著說道:“那日逃出來後,為了怕你們追殺我,我自作聰明地扮了男子,後來被人識穿了,讓人給賣了,一百兩紋銀,不低吧?幸好我臉皮厚,跑的也快些,總算是逃了出來。然後就知道女扮男裝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就把頭髮剃了,又找了個江湖郎中弄了點藥,把嗓子也熏啞了。本來是想在臉上也劃上兩刀的,可是沒敢,怕不知哪天死了到了地府,那副模樣被爹媽認不出來。”

  心痛,出乎意料的痛,像是連呼吸都不能了,陳起閉上了眼,挺拔如松一般的身體止不住地輕輕地顫著。可阿麥似乎並不想就這樣簡單地放過他,她猶自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說到好笑處還會笑出聲來。

  “……後來我就想,我還是因為愛美才不想把容也毀了,我就勸自己,不毀容是對的,起碼還有個可取之處,以後萬一實在沒活路了,起碼還有這張臉可以去賣賣,能換兩頓飯吃。你說是不是?陳起哥哥?”

  “夠了……”陳起澀著嗓子艱難地說道,高大的身軀像是站立不住,唯有撐了書案才能立住,“阿麥,夠了,別再說了。”

  “為什麼?”阿麥睜大眼睛問道,“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告訴陳起哥哥呢,我從軍了呢?是江北軍,你見過的,在野狼溝的時候我還遠遠地看見過陳起哥哥呢,我本來想去找你的,可是那些人總是攔著我,還有人she了我一箭,大腿上,真懸啊,要是再高點我就得脫了褲子讓軍醫給我治了。真是倒霉,我好像總是和箭過不去,在漢堡城的時候,就有個傢伙用箭she穿了我的頭盔,差點把我釘在城牆上。這回來豫州,常鈺青又給了我一箭,你看看,現在還沒好呢!”她說著去扒自己的衣襟,露出還包紮著的肩頭。

  陳起死死地閉著眼,撐了書案手臂隱隱地抖著,無法讓自己看她一眼。

  “那人還真難纏,他還說我指尖有繭,手臂結實,腰腹緊緻,腿上有疤,說我不著寸縷地躺在陌生男人的床上,還能如此鎮定是不知廉恥,他說——”

  “夠了!”陳起吼道,他睜開血紅的眼睛,用艱澀地聲音一字一血說道:“求你了,阿麥,別——說了。”

  阿麥微微地仰起頭,努力地把眼睛睜得更大,待眼中的濕熱淡了些才又緩聲問道:“陳起哥哥,怎麼能不說呢?我這些話攢了好久了啊,我不敢說給爹爹媽媽聽,我怕他們會罵我傻,我怕他們會傷心,怕……他們會擔心。陳起哥哥,”她突然盯著他,問道:“你有沒有夢見過我爹爹媽媽?我經常會做一個夢,四周總是沖天的火光,炙得我疼,爹爹的身體倒下去,血從他身上湧出來,把我和媽媽的衣服都浸濕了……媽媽尖厲的喊聲,她總是叫我快跑,往後山跑,要好好的活下去,於是我就拼命的跑啊,跑啊,可是怎麼也跑不到後山……陳起哥哥,你有沒有做過這個夢?”

  陳起盯著阿麥,突然低聲笑了起來,笑容蒼涼而又絕望,他抓了書案上的劍,踉蹌著走到阿麥面前,把她手中的碟子扔出去,把劍塞進她手裡,然後緩緩地拉開自己的衣襟,把她手中的劍頂在他的左胸前,視線鎖住阿麥,一邊失控地笑著一邊說道:“做過,怎麼會沒有做過,我還比你多做了一個,那四周也都是火,火光映亮了半個城池,到處都是鮮血和屍體被燒焦的氣味,母親把幼小的兒子塞入床下,也告訴他要活下去,然後就被破門而入的敵國士兵推倒在了地上,在掙扎反抗中被那些士兵一劍釘在了地上,臨死前她還掙扎著擋住了床下兒子的視線,不想讓幼小的他看到自己那才十三歲的姐姐被禽獸一般的士兵jian污……”他仍是笑著,笑到後來竟然笑出了眼淚,“阿麥,這個夢比你的如何?嗯,有一點比你強一點,他沒能看到父親的死狀,因為父親早在城破時就死在了城牆之上,他萬幸,沒能親眼看著。”

  陳起笑著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水漬,然後用手輕輕握住了劍身:“紮下去吧,一劍下去我們都解脫了,你不用再做那個夢,我也不用再在兩個夢之間掙扎。手別抖,緩緩用力就行。”

  阿麥的手沒有抖,可聲音卻在顫抖:“那不是我爹爹做的,那些都不是!”

  陳起苦澀地笑一下:“是的,你的爹爹貴為靖國公,怎麼會做那樣的事情,那些不過是他手下的南夏軍做的。可是,” 他靜靜地看著阿麥,“這些有什麼區別麼?”

  是啊,這些有區別麼?阿麥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的身份,她早已經隱約地猜到了幾分,從軍後的耳聞只不過是讓她更加肯定了而已。

  過了好久,阿麥才聽到自己用已經變調的聲音問道:“你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

  陳起緩慢地搖頭:“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再回首,才會覺得那八年的快樂竟然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阿麥閉著眼深吸了口氣,澀聲問:“你明明知道我爹爹已經歸隱,你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嗜殺的人,他們養了你八年,就換來你的仇恨?為什麼就不肯放過他?”

  “因為我是北漠人。”陳起回答道。

  “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北漠人過!”阿麥哭喊道,壓抑了很久的情緒終於在一瞬間爆發,“他們從來就沒有覺得你是異族過!”

  “那是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南夏人過。”陳起情緒反而意外地平靜下來,有些冷漠地回答道,“雖然你父親曾貴為南夏的靖國公,雖然他曾替南夏打下了江北的半壁江山,可他似乎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南夏人過。在他眼裡,南夏北漠不過是兩個名稱,南夏不是國,北漠也不是敵,只不過是可以讓他一展抱負的地方。而我是北漠人,這是刻在我骨血里的東西。”

  脫身

  “北漠人?”阿麥的反應有些遲鈍,喃喃地問陳起,“你是北漠人?那我呢?我算是哪裡人?”

  看她這樣的反應,陳起心中酸痛,可是他卻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腸說道:“阿麥,你可以殺了我報仇,我也早就等著這一天,這是我欠你的。但是現在我要說的是我不後悔,我從來都不後悔,現在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殺了你父親,因為他是南夏靖國公,因為他是北漠的敵人,這是國讎家恨!”

  “國讎家恨?”阿麥怔怔地看著他,問:“所以就可以不顧親情,不顧恩義?國讎家恨是什麼?它和我們有這麼大的關係麼?”

  “有!”陳起看著阿麥說道。

  阿麥有些迷茫地看著陳起,她想不明白國讎家恨這幾個字怎麼會如此沉重。就因為他是北漠人,而她的父親曾是南夏的靖國公?所以,他們之間便有了國讎家恨了嗎?她真的想不明白,她想就是她的父母恐怕也不會明白,所以才會收養身為北漠人的陳起,所以才會對他毫無防備。

  而在陳起這裡,國家的界限竟是如此的分明。

  “阿麥,你動手吧。”陳起緩緩說道,“殺了我為你父母報仇。”

  阿麥看著陳起,手握著劍柄鬆了又緊,到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我下不了手,雖然我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你,可是我現在還是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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