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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時候,他寫完了信就會忘記自己都寫了些什麼。因為那些事實則與他自己無關,與秦小樓也無關,與他們倆之間的事更是毫無關聯。直到某一日趙平楨喝醉了酒,寫了一首相思的詩,又在下面寫滿了“明棟”二字,當晚趁還醉著就讓人寄出去了,第二天之後他就沒再提過這件事,也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酒後究竟做了些什麼。

  秦小樓一封趙平楨的信也沒看,但他卻始終關注著趙平楨的情況,除了在朝堂里打聽,還特意寫信向平城裡的官員詢問。同樣的,趙平楨沒有收到秦小樓的信,卻也始終在打聽秦小樓的狀況。

  秦小樓立功了;秦小樓加官進爵了;秦小樓的弟弟死了;秦小樓扳倒了某位官員;秦小樓生辰,朝中多位大員到賀……

  自從得知秦程雪病歿的消息後,趙平楨噩夢中的討債鬼又多了一個。雖然有時候他真心感到抑鬱,因為他認為秦程雪的死自己並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直到他離京兩年半後,從臨安來了一封信,這封信他看過之後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裡,整整兩天沒有出來。

  王丞相終於倒了。

  秦小樓告他私通金人,賣國求榮。朝上另有好幾個與王丞相交好的人出來作證說私下裡聽過王丞相貶低當今聖上,說與金人對戰是再愚蠢不過的決定,大穆那種虛弱的兵力根本不是金人的對手。

  這個案子聽起來多麼可笑,一個在穆朝做了二十年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居然還需要賣國求榮。趙南柯看到秦小樓遞上來的狀子,看秦小樓的眼神都變了。但是案子還是要查的,查出來以後的結果令所有人都震驚了。

  無數鐵證指明王丞相和金人的確有不可告人的聯繫。丞相府里搜出來幾件金人的服飾;相府密道里供著金太祖的畫像;丞相枕頭底下搜出完顏昭蓋過大戳親筆寫的信,信上口口聲聲稱王相為尊人;甚至官兵們突襲搜查的時候還從相府大院裡找到一個正坐在院子裡喝茶的金使,這個金使經過參加過戰役的老將辨認,絕對是完顏昭至親的親信!這個金使被刑部的人帶離相府前還在用女真語嚷嚷:你們不能抓我,不然王尊人一定會要你們丟掉頂戴花翎!

  如果說這些還不夠,那麼這個金使被抓以後完顏昭立刻派人來京求情,願用二百兩黃金贖回此人,也許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案子還沒定下的時候,京城裡說王相是金主親戚的流言已經鬧的沸沸揚揚了。秦小樓只是起了這個頭,緊接著後續的事宜有不少人主動替他接過擔子,一時間向刑部提交證供的傢伙多如牛虻,真真假假的,甚至連覺得王家父子長得不像漢人像女真人都成了告發的罪證。

  牆倒眾人推,痛打落水狗。其後的一段時間裡告王丞相徇私舞弊、貪污受賄的狀子不決於堂,很多事件經過查證後的確屬實,以至於無論他到底是不是漢jian,那些罪狀加起來也足夠砍他幾十次腦袋了。

  說起來其實王丞相的確很冤。他為官幾十年來虧心事的確沒少干,但乾的也不算多,朝廷里哪個高官真的是清清白白的?說他貪污,他貪的絕對沒戶部那幾個蛀蟲多;說他徇私,他三個兒子的品級加起來沒有副丞相兩個兒子加起來的多;說他媚上,這年頭哪個官員不討好皇帝?至於說他通敵賣國,王丞相真是笑都要笑死了。可是那些證據究竟是怎麼回事,誰偷偷溜進他家密道掛的畫像,誰在他枕頭底下塞的信封,誰把那個金使放進門的,他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當年秦小樓在朝堂上提出改革,其中一條就是免除不殺士大夫這不成文的規矩。皇帝雖然說是准了,不過這麼多年來還沒哪個倒霉的傢伙撞過這刀口。王丞相倒成了第一個。

  趙南柯其實是不捨得殺王丞相的。但是當他看到勢難回天之後,命三司會審早早結束,判了一個抄家夷三族,通敵的案子考慮到影響太惡劣,明面上不准再查,對全臨安實行封口政策,誰都不許再提這事。

  相府被封、王家鋃鐺入獄的當天晚上,顧肖峻闖進秦府大院,在雨夜裡把秦小樓拖出了房間。

  這個大儒是生平第一次拿起劍,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握劍,手抖若篩糠,劍尖指著秦小樓的咽喉,顫聲質問他:“秦小樓,你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心?!”

  秦小樓穿著青衫站在茫茫細雨中,清麗的像是九天下凡的仙子,笑容卻是不折不扣的魔。他說:“顧大人,我問過皇上,你姓顧不姓王,不會被你舅舅牽連,還能做你的大學士。”

  顧肖峻手裡的劍又逼近了他一分:“舅舅害了你父親一人,你要報仇,若是衝著他一人去,我不敢有半分怨言。王府上下幾十口人,他們欠了你什麼?!你憑什麼這麼狠毒?!”

  秦小樓笑盈盈地嘆了口氣:“顧大人。你若要聽實話,我就告訴你實話。從我最初選擇這條路,我的確是為了報仇。然而很多年以前,我早已不是為了報仇,早已忘了仇恨。”

  顧肖峻手抖得更厲害了:“那是為什麼?”

  秦小樓道:“為了我沒有回頭路。顧大人,你有沒有試過這種感覺?你在岔路口選了一條路走,走到一半的時候,發現自己走了遠路,甚至是錯路。可是不能回頭,走下去是已不是為了那個目的地,而是為了你先前走過的路。不管那條路的盡頭是什麼,既然選了,就要去看一看。”

  顧肖峻兩手一起握住劍,恨不得立刻一刀劈下去!

  秦小樓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劍身,往自己拉近一點,左手點著自己心口,悠悠嘆息道:“冤冤相報何時了。顧大人,你且往這裡捅,免得一劍刺不死,我痛苦,你也痛苦。”

  秦小樓和顧肖峻開始了角力。稀奇的是,顧肖峻抓著劍柄把劍往外拔,秦小樓握著劍身,拿劍往自己身上捅。爭鬥的最後結果是顧肖峻鬆手棄了劍,大笑大哭著跑出了秦府。

  秦小樓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看著顧肖峻癲狂的背影,笑著搖頭:“顧肖峻啊顧肖峻……”然而到底是怎麼樣,他卻沒有再評價。

  第63章

  王丞相倒台以後,上秦府討債的人幾乎踏破了秦府的門檻。

  曾紅蓮自擬休書一封,空手出了瑞王府的偏門,走進秦府大門,要秦小樓兌現承諾。秦小樓笑眯眯地撥給她一百兩銀票:“夫人自己去挑鳳冠霞披,喜歡什麼樣的就買什麼樣的。噢,對了,記得帶上我秦家的兒子一起過門。”

  完顏昭的使者上門說君主已經按照秦小樓的計劃全部配合了,要求秦小樓兌現承諾,秦小樓笑眯眯地把剩餘的帳冊也交給他們:“不急,不急,請貴主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一定遵守承諾。”

  朝堂里那些幫忙扳倒王丞相的官員來找秦小樓,秦小樓熱情好客地一一接待,光明正大地拉幫結派。

  與此同時在金國,完顏昭的親信問完顏昭秦小樓會不會背信棄義,完顏昭摸著那些記滿趙平楨罪狀的帳冊,將信將疑地說:“應該不會吧?他連他老情人都賣了,他自己的把柄也握在我們手裡,怎麼背信棄義?除非他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隱姓埋名地躲起來,還要不被他們的皇帝抓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王丞相行刑的那天,臨安的東市在辦白事,臨安的西市卻辦起紅事來——秦小樓用八抬大轎,把瑞王府的棄婦曾紅蓮娶進門了!

  臨安府的百姓們左耳是淒淒涼涼的哭喊聲,右耳是喇叭嗩吶的喜樂聲,真真是左右為難,不曉得究竟該去哪邊看熱鬧。

  外面的人在鬧,秦小樓卻穿著縞素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後院的一間做靈堂用的屋子裡。這間靈堂供著秦程雪的牌位,牌位後的牆上懸掛著一副未盡之畫,畫上的人卻是秦小樓。——這一天,也是秦程雪的忌日。

  自從秦程雪走後,秦小樓比往常更愛笑了,時時刻刻臉上都掛著笑,甚至常常笑得停不下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麼。

  這一回他還是笑著走上去把秦程雪的牌匾抱進懷裡,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弟弟的名字,喃喃道:“程雪,我說過讓你等我兩年,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嗎?”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喜娘高高興興的吆喝聲。

  當天晚上新婦在洞房裡被新郎官灌醉了,趴手趴腳全無形象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新郎官趴在她肚子上聽了一會兒,可惜懷胎只有一個月,什麼都聽不出來。

  秦小樓悠悠嘆了口氣,小聲道:“紅蓮,我沒時間了。若是個女兒,你給她找個好夫婿,也能有個善終。若是兒子,便成全了你的心愿。我答應你的,算是守諾了。但願……只求這孩子不是姓王的。便是姓王……罷了,那也都罷了。”

  曾紅蓮突然一個激靈,醒了。她猛地坐起來,雙眼通紅地抓著秦小樓的胳膊,高聲道:“秦明棟!你不能毀約!你要八抬大轎娶我過門,光明正大做你的秦夫人!”

  秦小樓笑著拍拍她的臉:“是,八抬大轎,你已經過門了。”

  曾紅蓮打了個酒嗝,氣勢弱了點,迷迷瞪瞪地喃喃道:“你要……信守承諾……我手裡是有你的把柄的……除非你不想當這官了……”

  秦小樓還是笑:“是,你有把柄,每個人手裡都有我的把柄。”

  曾紅蓮總算放心了,一頭栽下去繼續呼呼大睡。

  秦小樓彎下腰,溫柔地替她將鬢髮撩到耳後:“你們每個人都有我的把柄。有的要我賣身,有的要我賣國。如果我不守承諾,又能怎樣呢?人心中有慾念才會被人要挾,而我在這世上最後一件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他站起身,腦海里突然閃過趙平楨的臉。然而他只是甩甩頭,把那音容笑貌統統甩出去,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新房。

  兩個月後,有人往刑部投交了一份匿名訴狀,說秦小樓利用職權搜刮民脂民膏,貪污受賄,金額巨大,要求徹查嚴辦。

  戶部是六部里肥的流油的好地方,戶部出來的官沒兩個不貪的。這些事都是不成文的規矩,皇帝知道,朝廷里的官員都知道。然而又能怎麼辦?要查要辦勢必要傷筋動骨,沒到非辦不可的那一天,沒有想出萬全之策,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趙南柯接過狀子的時候先是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打開看了一眼,在看到金額數時卻砰一下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那個數字,簡直夠派北疆軍隊兩年的軍餉了!

  等刑部的人趕到秦府的時候,秦小樓已經畏罪自殺了。整個靈堂被燒得只剩下一堆灰燼,從灰燼里翻出一具屍骨和兩塊秦小樓親手刻的牌匾,一塊上刻的名字是秦程雪,另一塊——是秦小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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