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江逐水對師父這番反覆,雖有奇怪,但也未多想。

  他的確有些累了。

  之前在礪劍崖雖未待滿一月,但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有極大耗損。之後得了閒余,仍有山中事務要處理,到底休憩不足。此次流波台之後,又一直繃著心神,難免疲乏。

  “你先……休息吧。”何一笑道。

  江逐水疲意上頭,沒有拒絕:“好。”

  實則他也未想好要怎樣與師父相處。之前話說得好聽,實際做起來卻不容易。他師徒二人相依這麼多年,就此生疏了誰也不願,可若似原先親昵……也不成。

  既已知道了師父與父親的前事,還是該避嫌的。

  秦錚精力尚好,沒去睡,剛好守夜。這個師弟小事不行,大事還是靠得住的,況且還有師父在,江逐水找了一塊岩壁,倚著便睡去了。

  迷迷濛蒙間,耳邊似有人嘆氣。

  江逐水累極了,眼皮動了動,沒能醒來,又陷入更深夢境中。

  這一覺,竟是他這一年來,睡得最好的一回。夢裡不會有人吵他,什麼也不必管,只需睡下去,那些煩心事便都離得遠遠的。

  陽光爬上臉面的時候,江逐水才醒過來。

  秦錚仍是精神奕奕,趴跪著身,側耳貼地,手裡握著根不知從那裡撅來的樹枝,探進一個土洞。

  他神情專注,做的事卻一點不正經。

  江逐水看出這個師弟在搗蛇窩解悶:“你――”

  才說了一個字,他就被人扎了似的,站了起來,問:“師父在哪!”

  何一笑積威甚重,山中弟子沒有不怕他的,連江逐水也不敢在他面前做出搗蛇窩的事,秦錚如何有這膽子?

  因而他即刻意識到,師父不在此地,且離開有一會兒了。

  “你說師父?”秦錚拍拍衣裳起身,“他說要去見個在左近的故人,叫我們自己回山。”

  故人?哪個故人?江逐水清楚對方從不離山,除非是三十年前的故人,否則哪有故人可見。

  想及此,他胸口一疼。這疼細細密密,如被針扎,想它時摸不著行跡,不想了,它又來糾纏。

  許是他面色太難看,秦錚猶豫稍許,道:“流波台上,師父說的話信不得。”

  何一笑當時說了太多話,江逐水一時不知師弟指的哪句。

  秦錚又道:“師父他……並無那麼光風霽月。”

  他顯是意有所指,但江逐水不願從別人口中聽見對師父的指責:“做人弟子的,不該背後說師父的長短。”

  “嘁,”秦錚扔了那截樹枝,翻了個白眼,“好心沒好報,活該……”

  最後幾個字太模糊,江逐水心知他說的是自己,也知牽扯到的恐怕是自己不知道的隱秘,到底最後只是嘆了聲,沒有追問。

  “既然師父讓我們自個回山,便走吧。”

  一個白日後,行過河一處支流,江逐水心跳陡地快了起來。

  他回頭再望,暮色四起,紅日歇在緩緩起伏的河面上,映得河水也紅了一段。

  秦錚勒馬:“大師兄在看什麼?”

  江逐水道:“……真美啊。”

  他嘴上這麼說著,心中卻想――師父到底去了哪兒,又是去見誰?

  距此處不過十幾里,乃是一處渡口,正有擺渡人拉了縴繩,將要系岸。

  有人道:“且等等。”

  擺渡人回頭看,卻是個玄衣星冠,腰懸長劍的俊美男人,正是忽然離去的何一笑。

  何一笑面上神情與往常有很大不同,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面前人。

  這擺渡人披著蓑衣,又戴了箬笠,竟是個中年婦人。露出的肌膚蠟黃,佝僂著身,袖子很長,籠著手。

  何一笑忽然嘆了一聲:“這些年……你還好嗎?”

  漁婦仍低著頭,提著縴繩,卻道:“您都知道了呀,師父。”

  35、

  無論外貌還是行止,她都像一個普通漁婦。然而只要一開口,便再沒人會這麼覺著。

  她聲如擊玉、如鳴弦、如飛瀑落珠,一入耳中,似聞天籟,恨不得叫她再多說幾句,永遠不停。

  何一笑清楚她天生嗓音便有異處,後來更學了門奇術,將這天賦變做防不勝防的利器。

  她抬起頭來,將一縷落下的鬢髮夾在耳後:“我改成了這幅模樣,師父如何尋見我的?”

  “沒想到你還願意叫我一聲師父,葉四,”何一笑頗有感觸,又道,“你從秦六那兒知道了我們此行目的地,自然會等著的。”

  葉追垂頸柔聲道:“呀,忘了一事,當年說過,您不再是我師父,他也不再是我大師兄的。可那麼多年下來,要改一時也改不了。秦錚雖摻和了這事,您可別怪他,他沒告訴我太多,再者……我也沒什麼壞心。”

  金烏將將要墜入水中,只剩最後餘暉。葉追說完這話,目光追著這一線殘陽去了,金光照亮了她半邊側臉,連著蠟黃的膚色也不明顯了。

  “我想見大師兄一面,您卻不肯了。那日我遠遠望見你們三人將要渡河,卻又改了方向,那時我便該想到,您其實早猜著了。”

  何一笑雖對這徒弟感情不深,但對當年事一直心懷愧疚,因而態度稍為寬緩:“其實,我這趟帶秦六來,是想借他手見你一面。”

  葉追難掩驚異:“您故意的?”

  何一笑道:“幾月前,我見著涿光山的人時,意外聽見了些……極有趣的話。我同逐水的那些事,知道的人不多,難免想到你,便想來問問。”

  “難怪了,若非為了大師兄,縱有天大事,您也不會來尋我的。”葉追容貌平凡,木然無奇,提到大師兄的時候,眼睛卻一下活了過來,有種獨特的韻味。

  “我原本想將這些事瞞下,可夜裡拷問自己,總過不去這道坎。此次雖是為了見大師兄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與您談一談。”

  何一笑聰慧,從這不多的話語裡,聽出了有用的訊息。

  “那信是你找見的?”

  葉追閉了眼,苦笑道:“我當年正是因為見著信,才……”

  她停下了話。

  若仔細看,會發覺除了膚色外,她五官輪廓瞧來極妥帖,唇色潤艷,與尋常漁婦不同。然而此時這兩片唇瓣正在顫動,像晨間沾了露水的花朵,又像翕動的蝶翅。

  她不想說的部分,何一笑很清楚,也不想為難這個曾經的弟子。再者,即便於他而言,那也是一段不願憶及的往事。

  過了有一會兒功夫,葉追才緩了過來:“我下山後,不多久便被涿光擄了去。”

  何一笑對這事一無所知,雖見對方好端端站在面前,仍是一驚:“你!”

  葉追乾脆摘了箬笠。笠下是烏黑長髮,編起來盤成髻,用一支銀釵固定住。當年在獄法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山中弟子等在她經過的道旁,只為得她一眼。

  如今她雖掩去容色,直起腰後,竟同當年風華並無多大差別。

  “他們只對我用了些迷心智的藥。我那時功力暫失,幸而還能說話,攢了點力氣,說動看守,逃了出來,”她忽然落寞下去,“可我怕。我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又說了多少,出來後發覺信也不見了。想著回山告訴您,可又害怕,抱著僥倖,過了這麼多年……終於捱不下去了。可還是晚了……晚了……”

  她語速愈快:“我應當早點與您說的,便不會害了大師兄。可我竟然怯懦了……明明、我明明那麼喜歡他……可還是沒贏過自己。”

  何一笑心情複雜。

  這事固然大半都是葉追的過錯,可引子卻是當年他自己造的孽,怪不得誰。

  “我此來只為問一問你,既問過了,也該走了。”

  葉追卻問他:“……大師兄還好嗎?”

  何一笑忍不住笑道:“你早從秦六那兒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麼?”

  葉追道:“不一樣的,您與六師弟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何一笑懂她意思。

  在同門面前,江逐水穩重可靠,從不出錯,也見不到力有不逮的時候。可人是血肉之軀,哪會沒有半分陰翳。也只有在他這個師父跟前,對方才會露出幾分真性情。

  何一笑本要說很好,卻想起離去前,陷入深眠的徒兒。對方平日何其警覺,此次竟連他走了也未察覺,雖有放鬆的原因,更多卻是因為他的確累著了。

  所以……大抵算不得好吧,且還是他親手將人磨成了這幅模樣。

  他的沉默,已經告訴了葉追答案。

  她怔愣了一會兒,掩面放聲大哭:“是我對不起大師兄,是我對不起他!”

  何一笑有些尷尬,卻寬慰她:“並非全是你錯。”

  誰料葉追放下衣袖,兩眼通紅,嘶聲道:“師父!當年我騙了您!我騙了您啊!您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36、

  過了那處支流,沒一會兒,江逐水喊住秦錚:“師弟,你先走,我有點事,一會便來。”

  對方嘲他:“你連撒謊也不會嗎?”

  江逐水不惱:“平常我不管你,這回得聽我的。”

  他這一說,秦錚生了警惕:“是有性命危險?”

  江逐水下馬,抬手要打對方馬臀,卻被攔下。

  秦錚認真道:“平常我聽師兄的,這回不能聽。”

  雖是好意,但江逐水領受不得:“並非要你一人逃了,你去尋師父,我無論遇見什麼,總能撐一會兒。”

  秦錚明知這話真假摻半,仍道:“好!”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待得師弟看不見影了,江逐水方對著空處道:“多謝任山主。”

  不知從哪刮來一陣風,樹上殘雪簌簌而落,四個青衣小僮抬著一頂平肩輿,踏著樹冠而來。旁還有個極高壯的男子,正是卜中玄。

  他們分別時間不長,此時再見,倒恍如隔世。

  之前江逐水身邊有師父與師弟相陪,此時只他一人,難免落了下風。

  正是天地明暗交匯時,肩輿停在他身前三丈遠,紗帳微微拂動,幾與樹影融在一處。

  卜中玄束手立在一旁,肩輿里傳出任白虹的聲音。

  “你怕不怕?”

  江逐水側身而立,手臂一抖,握住軟紅綃:“比起害怕,我更好奇。師父他突然離開,其中可有涿光的運作?”

  雖見不得對方真正神情,但任白虹聲音不掩讚賞:“我曾以為何一笑將你護得太好,原來還挺聰明的。”

  江逐水問:“你們找了誰引開的師父?”

  任白虹道:“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這句話似乎什麼也沒說,江逐水卻聽出了隱含意思。

  ――那人是他認得的。

  幾乎是剎那間,他便想起了一人,下一瞬又自己否決了答案。

  當年若是師父將四師妹趕下的山,又怎會說她是故人,怎會有這麼平和的態度?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