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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風淒緊,自江逐水耳邊呼嘯過,他忽然清醒了。

  “師父想與徒兒說什麼?”

  何一笑沉默著看了他許久,道:“你與你爹一點不像。當年他一人撐下大局,你卻耽於兒女情長……”

  “與師父的兒女情長?”江逐水忽笑道,不待對方反應,又道,“您讓我思過一月,今日離限期尚遠。師父身體不好,還請早回。”

  何一笑未想到那從來聽話的徒弟,會如此回應他。但見對方姿態仍恭敬,也說不出什麼指責的話,只從袖裡摸出一卷香,道:“七日之期到了。”

  江逐水恍然。之前何一笑一見他面,便咄咄逼人,竟忘了對方是為了此事而來的。以秦錚的性格,雖不會勸他點香,卻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何一笑,師父對點香從來看重,親來一趟也不出奇。

  明明風急雪怒,淡青色的煙氣卻仍盤旋不去,他聞著熟悉的味道,心內倏忽靜了下來。

  何一笑未走,坐在他對面,眉目間有沉吟之色,不知在想什麼。

  江逐水只看了他一眼,便按下所有思緒。

  息神香七日一次,點完第四次,再過幾日,一月之期便能滿了。

  這幾次里,何一笑次次親來,眼見他點完香方才離去,但再未如第一次般多說什麼。

  江逐水偶爾也會摸摸自己的臉,想著是否真如師父所說消瘦了。

  中途還來過個意外之人。

  洛陽君到時,正見他手撫著臉,若有所思模樣,笑道:“未想到你還有這顧影自憐的時候。”

  他這話說得不甚恰當,江逐水也不願與他深究。他此時心境與之前大為不同,問道:“你既然同我爹是認識的,可否與我說說,他是個怎樣的人?”

  這回阿蘿並不在,洛陽君手裡捏著攏起的黑檀扇,道:“臥夢嗎?難說啊。我對他最深的印象,大概還是他臉長得太好。”

  江逐水知曉自己與父親生得相似,又聽何一笑說過,當年江臥夢與姑she主人並稱雙壁,鳳儀必定不俗,便道:“容貌只是外物,並無用處。”

  孰料洛陽君檀扇一拍手心:“這你可說錯了。臥夢清楚自己相貌出眾,極有自信。實際他懷裡一直揣著面鏡,雖然我沒見他照過……許是偷偷照的呢?”

  江逐水從小聽聞的,都是江臥夢如何保下獄法山,絕無這等細小之處,難免驚奇:“我爹他竟是這麼一人嗎?”

  “什麼叫這麼一人?”洛陽君搖頭,臉上難得有些鄭重,“他小至容貌,大到為人處世,全都無可挑剔,如此之人,只可當做鑒人的銅鏡。若不是這樣的人,若沒有這般的風采,綠華怎可能……傾心以待?”

  江逐水知道江臥夢不同尋常,但沒想到會聽見這麼高的評價,明明那人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他心裡卻仿佛少了一處,空落落的。

  他不禁想,正如師父所說,自己不如父親遠矣。可他也忍不住想,自己又為何要同父親一般模樣?

  世上只有一個江臥夢,卻也只有一個江逐水,本就是比不得的。

  洛陽君又道:“但他也並非時時從容。有回我同他走著,頭上忽掉下根枝椏,他沒防備,臉上被劃了道紅痕。我本以為事情便這麼完了,誰想他回頭將樹砍了。你說,這人是否有趣極了?”

  江逐水腦中空空,什麼也想不見。

  洛陽君見他沉思也不打攪,直至見他有些醒神,方道:“阿蘿心智不全,膽子小,卻叫我想起小妹。你開不了口喊我一聲舅舅,我也不會逼你,只是現下還是想問你一句――可要同我回浮玉山?”

  25、

  江逐水還未說話,他又補充道:“只是看看,便當散心了。”

  洛陽君容貌堪稱i麗,氣質卻有幾分輕浮,方才的一句話,聽來頗見懇切。

  他與萼綠華為同胞兄妹,五官自然相似,江逐水視線觸及他眼睛時,忽想,母親也有這麼一雙眼吧。

  萼綠華去世時,他年紀不大不小,對母親的印象半清不楚,這個念頭也來得不明不白。只是覺得應當是這樣,於是他跨過時間,當真又見著了母親一回。

  此時此刻,他竟有些理解了何一笑的感覺。

  對方提起萼綠華,江逐水想到捉來的兩隻兔子:“毒有線索了嗎?”

  “還沒,”洛陽君肅色,“這毒極不尋常,縱是在浮玉山我也沒見過類似的,不知是何人煉製,還需段時日。”

  浮玉山無論行醫或是用毒,都是天下首屈一指,洛陽君又是嫡系,醫毒之術應當得了真傳。若連他也看不出什麼,怕就沒人能看出來了。

  但江逐水生出一個念頭――若此事是洛陽君一手操控呢?若這毒本是他施的呢?賊喊捉賊,自然是捉不住人的。

  他又否決了這個想法。果真如此,洛陽君便不應當選擇這般少見的毒物,而是直接推在別人身上了。

  “不過我要回浮玉山了,等有了消息,便給你送來,”洛陽君說,還加了句,“當真不隨我走?”

  江逐水道:“你明知我不可能去的。”

  洛陽君卻不同意:“如今獄法山有何一笑在,你離山一段時日並無大礙,將來可就說不準了。”

  江逐水不為所動:“若是左近自然無礙,可若要往浮玉山,不走十萬大山,便要走無盡海。前者行途風險極大,時日也不可預計,後者往返花費時間太久,變數太大。”

  這話合情合理,但他說完之後便是一驚,想著自己說出這種話來,是否說明心內已有動搖,當真起了往浮玉山看看的心思?

  不說路途之遙,便是洛陽君來意猶有可疑之處,這種想法便是萬萬不該動的。

  洛陽君何等人物,論起察言觀色,勝過他許多,看出他有所意動,手擦過腰間玉環綬,收了檀扇:“若是為此煩擾,倒是不必。”

  江逐水聽出他言外之意:“你……”

  洛陽君笑道:“逐水如果答應,我自然是有兩全法子的。”

  所謂兩全法子,就江逐水所知,唯有從十萬大山那條打通的道路走,才有可能。

  而這條路,從來把持在飛英會手裡。

  江逐水忽想起對方上回提過的話,道:“你說我娘拿走你一件珍寶?”

  洛陽君笑意未收,並無異色:“其實不止一件,但那些我未放在眼中,便不提了。我浮玉山傳有秘錄,分為天地人三冊,山外不清楚底細的多喚之為天人三冊。小妹同臥夢走時,從我手裡拿走了人冊。”

  天人三冊之名,江逐水是知道的,此時得聞,道:“時隔三十多年,浮玉山沒有反應?”

  洛陽君道:“我做人兄長的,總得護著自家小妹,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還是能瞞過去的。”

  “你將這事告訴我,不怕為人所知?”

  洛陽君道:“我所作所為皆是為綠華好,你我乃是一條船上的,怎會擔心你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呢。”

  江逐水卻道:“但這事瞞不了一輩子。”

  “是啊,這世上哪有事能瞞上那麼久,”洛陽君看向別處,“天人三冊並非我的所有物,只是交予我來看管。至多三年,便要有新的洛陽君了,到那時若被人發現少了一冊,恐怕……”

  這的確是件令人煩惱的事,然而他說起的時候算得輕鬆,好似不過是件小事。

  江逐水道:“你說這些,是想從我這探聽人冊的下落。”

  洛陽君被他說破心思,也不慌張:“我沒想過瞞你。只是我想,綠華臨終前,總是向你交待過什麼的吧。”

  江逐水轉過臉去,情緒低落:“……我倒希望能與母親親密些,多說些話。”

  洛陽君忽道:“今日因我要走了,你師父才許我來的,不能多留。你若想好了,便來找我,不要叫我等久了。”

  “還――”

  江逐水甫開口,聽見腳步聲,話即停了一停,再看去時,洛陽君已沒了影。

  他以為是何一笑來了,後知後覺想到師父落腳輕,而道旁閃出張小臉,正是阿蘿。

  少女仍戴了那對暖耳,眉眼彎彎,沖他露出個燦爛笑容。

  這笑實在好看,沒有半點滯澀,活色生香,縱然相隔一段距離,也錯覺能聞見芬芳。

  江逐水起先為這個笑容嘆賞,回神後卻意識到這笑與阿蘿不符。實則這個笑容存在的時間極短,他方想到這點,笑容已從對方臉上隱沒,腦袋也縮了回去,倒像之前只是他神智昏迷,而見到的幻象。

  他想到阿蘿曾問他,獄法山上可有白色帶香氣的花,又想起洛陽君與飛英會曖昧不明,懷疑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飛英會之英,非是英傑,而是落英,酴之英。而酴,亦有白色且帶香氣的。

  當日洛陽君為見他,假作軟紅綃在他手中。但軟紅綃在周樂聖手中一事,知道的人應當不多。

  他摘下手套,想,周師弟與飛英會卻是有往來的。若洛陽君果真是飛英會的人,這事是從何時開始謀劃的呢?

  也不知是不是湊巧,洛陽君方離去,周樂聖便回了山,因為沒見到大師兄,直接上了礪劍崖。

  “師兄?”二人當面時,他驚得險些話也說不清。

  江逐水眉宇之間並無怨懟,神容也平和,只是不知該如何形容,第一眼看見時,周樂聖險些沒認出對方,再一細看,與先前容貌分明沒差別,只周身氣質沉鬱許多。

  而沉鬱這詞,與他溫煦的師兄,差得很遠。

  如此一來,他知道在自己離山這段時日裡,必定發生了什麼事。

  江逐水道:“嚇著你了?”

  “是被師父嚇到了,”周樂聖臉色發青,“連師兄都沒逃過,我豈不是有朝一日也要來礪劍崖了?”

  江逐水輕笑一聲,倒有了幾分先前的影子:“是我自的事,與你扯不上的。”

  他這麼一說,周樂聖更好奇:“聽師兄口氣,似乎不是犯了錯才被罰的?”

  這事放在以前,江逐水根本不會想到自己也有思過的一日。現在回想,他竟想不起自己當時是被什麼迷了心竅,才一定要去問個清楚。明明是理當避忌的事,他卻莫名放不下。

  他苦笑道:“犯錯如何,不犯錯又如何。做人徒弟的,總得聽師父的。”

  周樂聖道:“也得挑著聽。師父若要師兄的性命,你也給了嗎?”

  他生了雙桃花美目,即便容貌並不出挑,看人時候也有些含情脈脈的味道,平日裡言行又輕佻,愛開玩笑,絕不是穩重人物。然而方才那句話看似說得隨意,眼底卻無笑意,不似單純笑語。

  江逐水忽然生出感觸,想,原來師弟也這般大了。

  其實周樂聖年紀與他幾乎沒差,不定誰比誰長,只是他自己入門太早,倒顯得二人之間隔了許多歲似的。

  “若師父要我的性命,為何不能給?”

  周樂聖對他回答並不意外,道:“這叫愚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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