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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聞言倒是沉吟了一會兒,才抬頭問他,“你是想起用這倔夫子嗎?”

  楊浩也就是東郡公——他是白身,並無爵位。只因他博學高節譽滿朝野,人敬重他,便以籍貫東郡相稱,呼他為“東郡公”。

  太 子確實想起用楊浩。便如當年漢太子請動商山四皓出山,劉邦便覺著太子羽翼豐滿動搖不得,太子也有請楊浩為自己張目的心思。趙家人總不對他屈膝,他不可能放 任自流,遲早要刀口相向。弒師的名聲太難聽,代價也勢必不小,他需得另尊一座山頭,淡化趙世番太子之師的身份。尊崇楊浩這樣的大儒便是最好的手段。

  當然這都是他即位之後的事了。

  太子便道,“他門下每三年便有一次辯經,今年聽說連國子監也驚動了。兒臣心中好奇,便去觀摩了一番。”

  皇帝不覺就一笑,問道,“觀摩得如何了?”

  太子想到那些開口閉口天道、人君的言論,便一皺眉,道,“勘定經義是國之大事。瑚璉之器就該置之廟堂之上,豈能握在這些山野讀書人手裡,任由他們敷衍發揮?”

  皇帝便知道他是被指點、評說得不那麼愉快了,又一笑,道,“理是這麼個理,事就又是另一碼事了。讀書人探討經義是天性也是本職,古來如此。將讀書人盡數網羅入朝不可能,不許探討就更不可能了。”

  太子心想也不盡然——只消他今日將楊浩殺了,三十年內勢必無人敢再大張旗鼓的辯經。三十年後再殺一人,一百年內讀書人都得噤聲。不過既然楊浩暫且有用,他當然不急著為此事發難。

  聽聞皇帝有考校他的意思,便道,“兒臣覺著這也不難,只消仿當年白虎觀事,廣召天下名宿大儒公開辯經,勘誤正謬,確定五經正本經義頒布天下。一經再無二義,天下讀書人學術皆本與此,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分辯探討了。”

  皇帝便點了點頭——太子確實乖謬、霸道,但論說聰明權謀,也真心並不是昏庸之輩,“不過也得能拿出令天下讀書人都心服口服的正經正義才可。且亂世修兵、盛世修典,如今天下都未一統,學術又怎麼能一統?”

  皇帝便又同太子說到日後天下的局面,難免就問起北疆戰事。

  突厥距長安何止千里,今日收到的戰報也已是七天之前發出的。縱然是皇帝也不能一手掌握,不過大局總還是心中有數,知道兩軍已然交兵,戰況樂觀。他有心趁著這次戰事令太子熟悉外務,因此許多事都先經太子處置,他再過問。

  太子處置、回答得也很得他的心意。

  皇 帝自己也知道,以太子的心性怕難是聖主明君。但他並不擔心太子日後駕馭不了朝政,倒是頗有些擔憂太子會成為智瑤一類的人物——才貌雙全,文武兼備,也不乏 辯才和果敢,可惜心存不仁,孤寡自專,最終落得被人合力算計的下場。不過再想想,縱然太子是智瑤又如何,如今天下的局勢早同三家分晉時不同了。

  只 不過他還是希望兒子能仁德愛人——尋常人壞總有壞的緣由,不論是因為貧、貪、嗔還是如何。可天子生而富有天下,殘暴不仁能換來什麼?不論錢財、土地還是權 勢,他已都有了。他所唯獨欠缺的不過是人心罷了,曰孤曰寡,不盡為自稱。若不仁善愛人,人何以愛之?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公事說完,太子將要告退時,皇帝到底還是又說起了自己的私心,“今日出宮,就只是為了去聽楊家辯經嗎?”

  太子不動聲色,“確實就只去了楊家,阿爹何以這麼問?”

  皇 帝想了想,還是沒有將自己見過趙世番的事說出來,只道,“從楊家沿著河往西南去大概走三四里路,有一片河谷,夾岸都是桃花樹……”他就頓了一頓,“那個時 候楊浩才小有名氣,朕也還年少。有一年上巳節出遊,路過他家,便去拜訪他,卻得知他到河邊祓禊去了。朕便沿著河尋他,到了那出河谷——就在那裡遇見了你阿 娘。”

  太子抿唇不語。

  皇帝便又道,“你小的時候我和你阿娘還帶你去過,那裡當還有一處小屋。日後若路過那裡,你便進去看看吧。”

  太子道,“是。”

  皇帝又道,“要善待太子妃。妻者,齊也。夫妻本是一體,日後能坐在身旁陪伴你的,僅此一人。”

  太子略一遲疑,迷惑的道,“是。”

  皇 帝心裡卻自嘲起來——何以對自己兒子說話,都要再三斟酌啊,“若你喜歡一個人,就要善待他。若想讓一個人喜歡你,也要善待他。人都是因為你待他好,他才親 近你喜歡你。普天之下概莫能外。你是天潢貴胄,身旁人都討好你奉承你,難免讓你覺著喜歡得來容易。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太子腦中就嗡的一響,又記起雁卿的話來。他眸中琥珀色如金熔,又因羞惱而灼人起來。

  所幸皇帝只點到即止——皇帝雖是知己遍海內,卻也明白這種羞惱之處。只又道,“且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朕這些年再如何思念你阿娘,想多對她好些,也是不得了。你要惜取當下。”

  太子又道,“是。”

  皇帝便說,“下去吧——今日謝娘似是傳了太醫。倒沒有報病,想來是無大礙。不過你還是去看看她吧。”

  ……皇帝對這個兒媳婦也是心存愧疚,畢竟今日他傳趙世番來是說給太子納妃之事。太子妃心中不滿稱病示意也是正常。

  太子這才行禮告退出去。

  太子回到東宮時,謝嘉琳正在喝藥。

  太 子進屋嗅到氣味,便知道她今日是真的傳過太醫了。他對謝嘉琳也只是面上——實在是因謝嘉琳就是按著大家閨秀的標準培養起來的,為人妥帖、圓轉,看似極好相 處,實際上卻處處都有心機,不以赤子之心待人。他對這種人雖不討厭,甚至被服侍得也還算舒心,但就是喜歡不起來。是以兩人成婚半年多了,感情也只是泛泛。

  他心裡,謝嘉琳是他的妻子不錯,可又同那些因為利益結盟的臣屬沒多大的區別。

  但是今日看著她,太子腦中卻不由又想起皇帝和雁卿的話——他不由就想,謝嘉琳是否也如雁卿所說,有一份真心熾情在,只是不曾呈現給他看而已?是否如皇帝所說,若他待謝嘉琳再好一些,他就能見著那份真心了?

  他只錯神了小片刻,便恨惱的將雁卿拋開了。

  謝嘉琳已喝完了藥,上前向他行禮,幫他更換燕居之服,一面笑道,“怎麼今日這麼早就回來了?”

  ……新婚的新鮮感褪去,加之心裡惦念著雁卿,這數月來太子已不大頻繁往謝嘉琳這裡來,平日裡多以繁忙推脫——當然他也確實很忙,但要說和夏禹似的忙到連陪妻子的時候都沒有,那也絕不至於。

  太子便道,“恰從阿爹那裡出來,聽說你身上不大舒服,便想回來看看你。”

  謝嘉琳臉上就一紅,已不覺羞赧垂頭,只唇角沁著笑意,顯然還是高興的。太子盯著她,恍惚間竟覺著她這害羞的模樣很是動人。便抬手勾起她的下頜,在柔滑的皮膚上輕輕打了個旋兒,道,“看著氣色還好……是哪裡不舒服?”

  謝嘉琳便抿了唇,眼神往下一指,太子跟著看下去,謝嘉琳便墊了腳輕輕在他耳旁道,“是喜脈。”

  這耳語親昵,太子本以為謝嘉琳是知情知趣的在同他調情,便將她攬住偎依廝磨起來。

  過了一會兒那三個字才進到他心裡頭去。

  太子便愣了一愣。

  “什麼?”

  “是喜脈。”謝嘉琳又輕笑著說道,“太醫已給了准信兒,已兩個月了。殿下,咱們要有孩子了。”

  ☆、129第七十八章 下

  太子很茫然。

  潛意識裡他自己其實還是個孩子,怎麼忽然就要為人父了?

  不能說他不期待這個孩子,而是說他不知道該以什麼姿態對待這樣的消息。他覺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但實際上他心裡竟連激動都沒有,就只是茫然——要有孩子了?

  謝嘉琳很快便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殿下?”

  太子忙就回過神來,想了一會兒才扶著謝嘉琳坐下來——無論如何他要有孩子了,他曾想過若他日後有了孩子,必傾盡天下寵愛他,不教他受半分委屈。他會將自己曾經渴望過的一切都給他,他會疼愛他。

  他將手搭在謝嘉琳腿上,試探著想要附耳去聽,謝嘉琳見狀不由就笑出聲來,小聲道,“才兩個月啊,哪裡聽得出來?”

  太子便抬頭,“那我該怎麼做?”

  謝嘉琳對上他的目光,心裡就一軟,笑道,“什麼都不必做啊,現在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做什麼都沒用。等他日後出生了,開始知道事了,就自然而然會親近殿下,也無需做什麼啊。”

  太子便想了一會兒,才道,“你想要什麼?”

  謝嘉琳一愣。

  太子便又道,“我得待你好些。”

  謝嘉琳眼裡便一酸,反倒嗔怪起來,“殿下這麼說,想來是若沒這個孩子,便不對我好了。”

  她難得有任性撒嬌的時候,此刻面露嬌俏,容顏比平日裡不知鮮活生動了多少,倒是令太子有些驚訝,“你這是在同孩子爭寵?”

  “爭不得嗎?”

  太子心想當然爭不得,他同孩子血脈相連,豈是謝嘉琳能比得的?可看著她又高興又隱隱不安,眼圈又有些泛紅期盼的模樣,竟就有些明白她心中所感所懼——蓋因人渴望被疼愛時、害怕被錯待時的忐忑,俱都大同小異吧。

  他腦子便有些忙音,好一會兒之後才想到,她不會其實是對自己動心了吧。

  他愣了一會兒,才喃喃道,“爭得。”

  目光再逡巡到謝嘉琳肚子上,對這個突兀就出現在生命里的似無還有的孩子,就有了一些雖然飄渺卻又仿佛能觸摸到的實感。

  那裡孕育著一個孩子。

  他是有妻並將有子的人了。

  這感覺很奇怪,就好像苦悶的漂泊尋找了這麼久之後,正在為這個他明明置身其中卻又仿佛總是無法融入的世界恨惱著,忽然間回首卻發現自己已然落在了實地。他害怕孤單,可原來其實他並不是孤寡一人。

  他隱約就又想起雁卿所說的,喜歡一個人和被一個人喜歡的喜悅——他似乎是有些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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