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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璦正跪在她父親的腿上,半個身子趴到了桌面,手指點著面前攤開的一本初級中文讀本,慢慢地辨著上面的字。

  不連貫的漢字從她嘴裡,一個一個地蹦了出來。

  顧長鈞側耳聽著小女兒的聲音,時而低聲糾正她的發音,時而解釋給她聽。

  “媽媽,那位赫夫納先生走了?”

  聽到腳步聲,慈璦抬頭,見母親進來了,高興地嚷道,“我又認識了好幾個字!”

  雖然心知是要永久定居海外了,但平時在家裡,蕭夢鴻和顧長鈞依然儘量和孩子,尤其是慈璦講中國話,教她學漢字。

  現在她才三歲,但已經能認得差不多一百多個簡單的常見漢字了。

  蕭夢鴻走到桌邊,看了下女兒指給自己看的幾個字,點了點頭,稱讚了句不錯,叫下人先帶慈璦出去玩。

  她來到顧長鈞身後,雙手搭在他肩上,替他揉著肩膀,問道:“這兩天背疼嗎?”

  顧長鈞早年後背受傷,當時雖然傷愈了,但這兩年,開始漸漸露出了後遺症,有時舊傷處會發脹,甚至到了一夜難眠的地步,拔罐能紓緩不適。最先是請了唐人街的一位老中醫來拔的罐,後來蕭夢鴻自己向那位老中醫學,老中醫知道顧長鈞的來歷,對他既敬且重,破例毫無保留地教給了蕭夢鴻。她現在儼然已是個中熟手了。

  “最近好多了。”

  顧長鈞握住她的手,將她順勢帶到自己懷裡,讓她坐到腿上,雙臂從後抱住了她的腰,湊過來,深深地聞了口她身上的香氣,又親她的耳垂。

  蕭夢鴻感到有點癢,低聲吃吃地笑,縮著肩躲他。

  兩人親熱了一會兒。

  “後來你怎麼說的?“

  他停了下來,問道。

  蕭夢鴻知他在問自己和小赫夫納會面的事,轉過了臉。

  “長鈞,這事現在對我而言不重要。目前我真的沒有重新再做事的想法。”

  她柔聲地道。

  顧長鈞“唔”了聲:“但我還是覺得,以你的才華,不應該就就這樣一直埋沒了。從前是阿璦小,現在她大了,我覺得你是時候去做你想做的事了。這就是個很好的契機。”

  “長鈞,真的沒有騙你。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蕭夢鴻強調。

  顧長鈞笑了:“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應該是為了能時刻照顧我才不願意去工作的。你要相信我,我現在很好,我並不需要你時刻在身邊陪著我。一輩子還很長,除了陪伴我,你也應該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他強調道。

  他的語氣是認真而誠懇的。

  蕭夢鴻望著他,遲疑了下。

  “讓我再想下吧。”她說道。

  ……

  傍晚,蕭夢鴻站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顧長鈞和女兒在樓下的糙坪上給那隻看起來有點像是拉布拉多的大狗洗澡。

  這隻大狗是多年前,她和顧長鈞還在國內時,憲兒從外面撿回來的一條流浪狗。當時狗狗還小,瘸了一條腿,皮膚也潰爛了。憲兒治好了它的病,把它養大,還給他起了個名字。現在狗狗活潑又健壯,成了女兒的好朋友,去哪兒都要跟著她。

  狗狗的身上濕漉漉的,不住地淌著水,忽然抖了抖毛,毛髮里飛出來的水珠就像雨點一樣濺到了顧長鈞和阿璦的身上,阿璦尖叫,躲閃到了父親的身後。父女兩人的笑聲不斷。

  蕭夢鴻看著這一幕,唇角也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媽媽!”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蕭夢鴻回頭。

  白天剛從學校回家的兒子朝她走過來了。

  憲兒現在是個英俊的少年了。站在蕭夢鴻的邊上,個頭比她還要高上半頭。他完全地繼承了他父親年輕時的出色容貌,並且風度翩翩。性格也有些類似於顧長鈞年輕時的樣子,少年時就非常老成。他就讀於一間曾出過許多名人的著名私立貴族中學,周末才回家,成績非常的優秀,已經提前獲得了哈佛大學的入學資格。

  她的這個兒子,並沒有因為父母在他成長過程中的缺席而變得有所缺憾。他的出色和優秀讓蕭夢鴻倍感欣慰。但欣慰的同時,內心深處,也不是沒有愧疚。即便現在他已經這麼大了,站的比自己還要高了。

  ……

  蕭夢鴻和兒子靠在陽台欄杆邊,兩人看著下面,閒聊了幾句。

  “媽,明天我和爸爸去駕帆船。”顧慈憲說道。

  蕭夢鴻下意識地搖頭:“不行。你還小。你爸爸也不方便。”

  顧慈憲笑了。

  “媽,你得知道,我快成人了!爸爸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需要別人照顧。我實話跟您說吧,我和爸爸一起去騎過馬,他還和司機換過位置,由他開車,時速達到了你可能會嚇暈的程度。當然了,您放心,是在我的精確嚮導下完成的。並且,我們之前也一起去駕過帆船的。我們配合的非常不錯。我們已經商量好了,等我滿十八歲,就去報名參加俱樂部帆船賽,他說把這個當成送給我的成人禮。我非常期待這一刻。”

  蕭夢鴻吃驚地看了眼下面的顧長鈞,再看向兒子:“你們!居然瞞著我做這些?”

  顧慈憲像個大人般地聳了聳肩,“這沒什麼。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從小就崇拜他,到了現在,也依舊是這樣。所以媽媽,你別那麼擔心他。爸爸很了不起,能做到許多你無法想像的事。他只是不想你為他過於擔心,所以才沒讓你知道。”

  蕭夢鴻被兒子的語氣給堵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顧慈憲注視了父親的背影片刻,又道:“媽媽,我聽爸爸跟我提了下昨天赫夫納先生來訪的事。你大約不會問我的意見。但如果你問我,我想讓你知道,我和爸爸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也希望你能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至於爸爸……”

  他忽然轉過臉,注視著蕭夢鴻。

  “媽,我和爸爸都很愛你。所以請你相信我,比起做一個需要被妻子無微不至照顧著的丈夫,爸爸更願意你能把他當成普通人那樣來看待。”

  他停頓了下。

  “並且,我的父親,他也絕對不是一個需要妻子放棄自己的一切去全心全意照顧他的弱者。”

  最後他用強調的語氣說道。

  蕭夢鴻再次吃驚了。

  “哥哥!快下來陪我和爸爸玩呀!”

  阿璦抬頭,看到哥哥和母親在二樓陽台上,快樂地招手呼喚他。

  做哥哥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傾身過去應了聲,隨即笑道:“媽,我先下去,陪妹妹玩兒。”

  他轉身快步下樓。

  蕭夢鴻怔怔地望著兒子消失在玻璃門後的背影,再扭頭看一眼丈夫,心裡五味雜陳。

  兒子,真的是長大了。

  她的心裡,忽然閃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

  半年後的這個冬天,蕭夢鴻作為赫夫納建築公司的特別顧問和首席建築師,出席了在紐約舉辦的一個盛大的年底酒會活動。

  赫夫納先生挽著蕭夢鴻的胳膊,正式向公眾介紹雙方開始合作。

  顧長鈞陪她一道來的紐約。

  前些時候,國內傳來了消息。內戰終是走到了盡頭。正如他們所料的那樣,總統倉皇敗走寶島,無數人的命運就此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的許多故人里,一部分人隨總統偏安一隅,或從此繼續著新的爭權奪利,或做著有朝一日光復的美夢,另些人則去了香港、南洋,還有許多人,最終選擇了像他們一樣的道路,來到了美國。

  顧長鈞收到了陳東瑜的一份電報。電文里他感慨萬千。全家應該很快就會到美國了。

  或許是受了這個消息的影響,蕭夢鴻留意到顧長鈞這些天,情緒不經意間隱隱仿佛有些低落。

  她是能夠理解他此刻這種複雜而微妙的心情的。哪怕此前,早已經就有了心理上的準備。

  他們來紐約,下榻在住習慣了的位於曼哈頓第五大道的皮埃爾酒店裡。這家曾被《紐約時報》稱為“百萬富翁的天堂”的老牌大酒店距離酒會現場並不遠,只隔了兩條街。

  酒會結束後,顧長鈞提議不坐汽車,散步回酒店去。

  ……

  離聖誕節還有些天,但入夜的第五大道上,已經到處洋溢著聖誕的歡快氣氛了。霓虹閃爍,兩邊商店的櫥窗玻璃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彩色的亮光,裡面擺設著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最精美的貨品足以能夠吸引任何一位有著再挑剔不過眼光的顧客。

  夜的空氣帶了點寒意。他們牽著手,經過街角那個正在演奏著二十年代盛行的爵士樂的街頭樂隊,走到下一個街角時,路邊忽然有個女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先生,能給支香菸抽嗎?”

  蕭夢鴻轉頭,見說話的像是一個吉普賽女人。她坐在角落的台階上,乍一看,就像是只幽靈。

  顧長鈞循著聲音轉過頭。

  街角有些黑,他也戴著只紳士圓頂帽。但女人忽然啊哈了聲:“我的感覺告訴我,您看不到我。”

  顧長鈞停下了腳步:“女士,我已經戒菸了,沒法給你香菸。但你可以去買一包,如果實在想抽的話。”

  他從兜里摸出一張鈔票,給了那個女人,隨後牽著蕭夢鴻繼續往前走去。

  那個女人跟了上來。

  “先生,太太,我給你們看個手相吧!作為你給我的這張錢的回報!”

  女人沖蕭夢鴻晃了晃手裡那張顧長鈞剛給她的鈔票。

  “相信我,我看手相非常準。因為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這裡——”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臟,“用這裡去感覺的。”

  顧長鈞笑了笑,要搖頭時,那個女人已經拉起了蕭夢鴻的一隻手,閉上眼睛,用指尖反覆觸摸著她的掌心。

  女人的指尖溫暖而乾燥,觸碰起來並不讓人覺得生厭。

  蕭夢鴻便笑吟吟地看著她。

  “太太,你來自遠方。”

  女人忽然說道。

  蕭夢鴻笑道:“我來自東方的中國,確實是遠方。”

  “不不,你的手相告訴我,並沒這麼簡單。”女人說道,“那是一個異常遙遠的世界,比中國還要遠。”

  “你的命運很奇特,是我前所未見的……”她閉著眼睛,繼續摸索著蕭夢鴻的掌心,“你原本不屬於這裡,但是你的靈魂卻又屬於這裡……”

  蕭夢鴻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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